夜晚披着巨大的黑斗篷,斗篷下藏着可怕的鬼魅,微弱的星光走在乌梢,为窸窣摇曳的枝叶提供了峭楞楞的光影。这样的夜晚令我想起死亡,也想起生命源头尚未成型的布袋子,像纸片儿般薄,也像纸片儿般脆弱。
第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我浑身赤裸,迫切地想要投进温暖的怀抱,听说人的怀抱异常温暖,温热的血液流过胸膛。 躺在大纸箱里,我幻想着人类怀抱的温度,扭来扭去,想要在堆满同伴的拥挤空间里找个舒适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将我从幻想拉回了现实:那是一条长长宽宽的履带,一模一样的布偶从尽头传送而来,上空是形状各异的冰冷机械手。我尽力远望,好奇履带尽头的样子,那是我生命的源头,“那里一定很神秘!”失望!失望!我希望的火苗遭遇了倾盆大雨:纸片一样单薄的布袋子堆了一地,机械手毫无目的地将白蓬蓬的东西填充进去,一个没有五官的“我”就成型了,光秃秃很好笑的样子,履带缓缓前进,机械手逐渐为她们添加了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 我不敢相信,一切都太荒谬:同样的方法,同样的材料,一模一样的我们!沮丧袭上心头,但,沮丧还为时过早。我细细地从发丝到脚趾缝打量着同伴,暮然攫到一阵羞耻,想要躲起来,“为什么我和她们不一样!”刚刚还沉浸在泯然于众里无法自拔,现在却巴不得成为她们毫厘不差的复制品,我低头看着那块缺失的部分,皱巴巴的,布满错乱的针脚,是的,我少了一个脚趾。 “刺啦”一声响,将我从深深的自卑里捞出来,转眼推到生死的边缘。剪刀在一旁的布偶头上开了一个口子,呼啦一下,整个就散掉了,我注意到,那个布偶一开始就少了一边耳朵。 我浑身发抖,蜷缩着身子,努力往里面挤,尽全身的力气将脚藏在同伴的身体下。啊!一只手伸了过来,我使劲挤上眼睛,不敢面对命运的残酷,心里的鼓敲得震天响。“我好怕死掉!我还没有投进温暖的拥抱。” 这时,轰隆隆的机械停止了运转,最后一个布偶被捏走了,我的死神还没来。我,唯一一条漏网之鱼,和同伴们被塞进透明袋子,扔到货车厢里,黑暗里回响着死神召唤出的剧烈心跳。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被码在商店的货架上,刺眼的白炽灯光烘烤着噪哄哄的空气。人一群一群涌进来,像货车上倾倒的鱼虾。孩子们的小脑瓜和各种尺寸的腰围出现在我们面前,这里成了一番热闹景象。一个人面带犹豫之色俯视着我,蹙起左边眉头,一会儿捏我的身体,一会儿扯我鲜亮的衣裙,一顿蹂躏后眼睛盯着我的脚趾不放,我忸怩着身子,试图逃离那道目光,“残次品!”手一甩,像是扔掉烫手的山芋,我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线,落在不起眼的角落。他昂起的头颅带着某种优越感,我猜想他没少一个脚趾。人们发现了我的残缺之后,再也无人问津,这边冷冷清清,那边如火如荼,相比之下,真让我难为情。但是,同伴们却经历着更大的煎熬,人们在一个“价值和审美”的工厂里乒乒乓乓地运转,生产出一系列标签,“漂亮”、“丑陋”、“便宜”、“昂贵”,然后“啪”的一声,直糊到脸上去,他们身上的标签骤然增加了几十倍几百倍多,他们一定喘不过气了,人们却依旧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贴标签大赛。 突然,我被一双软软的、暖暖的、小小的手抱了起来,此时此刻,这无疑是一种温柔的救赎。我被抱回了家,一路上响着欢快的“哒哒”声和高跟鞋的“噔噔”声。
下午,小主人带我到附近的花园里玩,我正玩得高兴,一只蝴蝶落在草丛上,吸引了小主人的目光,蝴蝶从草丛飞到花朵,小主人站起来盯着花朵,蝴蝶在空中飞呀飞,在空中画了个圆圈飞到花园的另一角,小主人也转了个圈跟着蝴蝶飞走了。 后来天空聚起乌云,乌云里吹起了凉风,我的头脑湿漉漉的,被遗忘在公园的草丛里,天,正下着雨。 雨渐渐大了,落在花瓣上的颗颗珍珠已经完全打湿了整个花园,我的眼睛湿漉漉。等待的心境阻隔了时间的流动,这一天变得很漫长。云朵裹挟着巨大的水汽氤氲在花园的四周,眼前像隔了层毛玻璃。后来,几声鸣笛响起,汽车疾驰而过,溅起的泥浆悉数落到我的身躯上,雨,更大了,我的心也开始湿漉漉的。 停滞的时间把一天拉长成一个世纪,天空中那团火球落到了离地平线不远的地方,雨滴都被吸进棉花一样的云朵里,草莓汁和葡萄汁挤在上面,红的紫的,晕染成不同的形状。有一瞬间,我在晕染的形状里看到了自己。 一阵欢快的哒哒声和高跟鞋噔噔声由远及近而来,我的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妈妈,在这里,我的玩偶在这里!”小主人的声音响起,草丛上空冒出粉嫩的面庞,我以为是上帝派来的天使。高跟鞋向前‘噔噔’几步,鼻梁因嫌恶泛起几道川字型纹路:“都脏了,妈妈明天再给你买个一模一样的。”原来是魔鬼!我看见噙了噙泪花的小主人被高跟鞋拖走了。 是啊,商店里还有很多一模一样的我!
夜晚披着巨大的黑斗篷,斗篷下藏着可怕的鬼魅,微弱的星光走在乌梢,为窸窣摇曳的枝叶提供了峭楞楞的光影,这样的夜晚令我想起死亡。 我细数我的一生,不,确切的说,是好几生,救赎我的人却最终弃我如敝履。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和备受摧残的灵魂,我经过垃圾分拣站,投身于烈火熊熊的炉子,或被回收到玩偶制造厂,被拆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塞进新的身体。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蚀骨的疼痛和每个这样无尽漫长的夜晚,无依无靠,万家灯火却没有一家是容留我的。 越接近死亡的地方,越接近新的生命。但即使如此,死亡也不会因此变得可爱。我暗暗发誓,这次,不再凝聚灵魂的价值,永远沦为一个纯粹的玩具。我闭上眼睛,等待死神拿镰刀来砍我。
周遭逐渐泛起的亮光提醒新的一天来临,我听到几个街区外垃圾车咣当咣当的声响,是马路清洁工,也是送我最后一程的人。一双粗糙的大手把我装进了黑漆漆的塑料袋里,“完了!我的一生又这么没了!” 渴望之火熄灭,感官也变得迟钝。没有垃圾焚烧的呼呼声,也没有霍霍的剪刀声,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这次死亡只有怪异的湿淋淋,还有一股衣物洗涤剂的芳香。伴随着芳香的味道,我真切的感受到自己越来越轻,像一片羽毛浮在空中,经历了多番苦难,我要上天堂了吗?天堂是什么样子?那里有温暖的拥抱吗?我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想亲眼看看这人类都想去的地方。 “咦!”我定了定神确保自己不是头晕眼花才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漏下大大小小的光斑,像极了碧天里的星星,一团团鹅黄色的小鸡在庭院的角落啄食小米,而一对清澈的大眼,带着涟漪般的笑意和嫩芽般的温柔,正盯着我看。“我还活着!”我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生命燃烧地这般热烈。
粗糙的大手有个小孙女,她一直渴望能有个布娃娃。那天早晨,草丛里布满泥浆被丢弃的我,却点亮了粗糙大手沟壑纵横的脸庞。 小孙女不仅有一对清澈的大眼睛,也有一双勤劳的小手,她小心翼翼地为我除去泥点,挂在微风解意的阳光下,我的天堂就在这不到5毫米的晾衣绳上。如今那对清澈的眼睛已经有了孙儿,玩偶也更新换了好几代,各类电子玩具霸占了商场的货架,而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依然崭新如初。 只是,我偶尔会思考一个问题:人们丢弃我时,心里会不会遗失掉了某些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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