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县城的那天,大姑姑跟我说:去看看吧,你奶奶就要死啦。于是我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偶尔有白大褂在人群中穿梭。奶奶就躺在那儿,睁着空洞的眼睛,肚子圆圆的鼓起来,我喊她:奶奶。她没有回应,依旧圆鼓鼓的睁着,看着我。身旁的大表姐说:她已经听不清话,认不出人了。我问大表姐:我爸呢?大表姐说:在“唐宫”招待客人呢。都是来吃丧酒的。我指着奶奶问:可奶奶还没有死啊。她说:也就这两天的事了。身后的大姑也一个劲的催我:快去吧,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去你爸那边,他们等你开席呢。
我来到“唐宫”的大包间。父亲身边的客人都高兴地站起来,齐喊着:大孙子来啦,大孙子来了。就我父亲,眼神抑郁,嘴角却又带着笑。他什么都没说。我被安排在我二姐夫的身边坐,二姐夫拎起酒杯示意我干一杯。我对此表示诧异,他不能喝啊,但我还是喝了。看着他红红的脸,他喝醉了。我想。包间里的所有人都喝醉了。
宴席结束的时候,我问父亲:是回医院吗?他摇摇头,扶着桌面说自己喝醉了,得回去睡个午觉。可奶奶不是快要死了吗?我问。他嘻嘻笑着说道:没那么快,丧酒在明天,明天拔管子也来得及。这时候,我那个弟弟蹦出来,拉着我的手说要坐我车出去兜风。我被缠的没办法,告别了父亲,往停车场赶。上了我的车,弟弟拨弄我的音响,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想去奶奶的坟头上看看。我不认识路,他指了指导航,说他知道地址。
我们到乡下的时候下午两点多。绿荫深重的,山径小道。一下车,弟弟一股风般的往山上跑。我想起来了,奶奶和爷爷是合葬墓,就在半山腰上,有五棵松树庇护的那块儿。我沿着山路一小步一小步的走,穿了人字拖的脚每每在石缝中陷落,需用另一只脚为支点拔出来,再继续往上爬。等我到的时候,胸前背后都凉飕飕的汗湿了,弟弟却不见了踪影。空地上,只有那五棵松树浓重的阴影,那还是爷爷身前种下的。记得,爷爷在退休后,第一件事便是整理了这块平地,垒起了坟头。位置就在爷爷家的私邸边上。连碑文都是死前做好的,因为斜坡,松树已粗壮的没法砍没法搬了,不禁感叹,老爷子对他的死是何等的机关算尽。
那真是一座好大的墓,十年未见着了。一坟两穴,过几天就又要凿开一个穴了。一抬眼,墓碑上赫然有奶奶的名字——齐月香,安安本本的在爷爷名字的旁边。原来十数年前,爷爷下葬之时,奶奶的名字就已经被写在这块死者名录上么?爷爷在那水泥铸就的坟头里等了她十数年哪。就到相会的日子了。这时候弟弟又冒出来,手上拎着两把锄刀,递给我一把,嘴里念着:帮爷爷除除草吧。说着,便自顾自的俯下身子在丘穴的边缘捋铲起来。我也俯下身子,脑子里不期然的回想起爷爷生前的相貌。刚毅瘦削的脸型,标枪般的身板,声如洪钟,骂人的时候威风凛凛的架势。记得最后见他那一面,他操着土话,将母亲骂哭了。母亲只是一个劲的放低姿态,低到尘埃里,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她将要从爷爷身边带走他最最疼爱的孙子的事实。爷爷连死,也比奶奶死得体面多了。而奶奶,即便是健康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怕也早早认份儿的,活得平和淡漠。
晚上我喝醉了,原本就着了山风,又喝了家乡口味浓郁的地瓜烧。餐桌上,所有的宾客都笑呵呵地同我干杯。弟弟在我与父亲之间穿梭,越过三四个人,为我们父子两传话。而传过来的,往往支离破碎。着了山风又喝了酒,夜里发了寒热,我被送到老中医的宅子里扎针。那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在我背上扎了一针,又在我手上脖子上扎。一扎完,我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得眼泪鼻涕横流,我后悔没在下午的时候再去医院里看望奶奶,如果就在那时候,她病逝了怎么办,如果她突然回光返照了,病房里却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怎么办。
第二天清晨,我载着弟弟,二姐夫载着几个表姐表姐夫,父亲跟着医院的车载着奶奶。我们穿过蜿蜒的山脉,山露出有别于昨日的峥嵘。或许是由于我宿醉未醒,而奶奶则已经早早的拔掉了身上各路的塑料管子。我亲眼看着一帮护士围着那具默默消亡的躯体作业,就像一群白蚁围绕着肥硕的土拨鼠,那沉重的死,她们无法独立承担。到了祖屋,我看着小叔与父亲审慎的将奶奶抬下来。祖屋的门已早早的开了,里面黑黝黝的——姑父去找灯泡还没有回来——在这过程里,奶奶被晾在祖屋前的水泥平地上,闭目躺着,胸腔缓缓地起伏。一副随时都会过去的样子,而父亲则悠哉的抽着烟,仿佛他怀里正掐着死亡的精确秒表。他知道,奶奶不会在进入祖屋之前死去。她死也会死在爷爷的婚床上的。
灯泡终于被取来了,奶奶被移进了正房。接下来的那个上午,子孙齐备,四代同堂了。大家凑在一起,只等着一件事,她的死。于是,奶奶真就在当天中午十一时,便这么死了。那一刹那,整栋祖屋都哭了,祖屋外也尽是悲声,好一幅“哀鸿遍野”的惨境。不哭总是不好意思的,我也被渲染得掉了几滴泪。下午,父亲、小叔的各路同窗同仁,以及与我们家有旧的,便都来了。为了等几波远到的客人,中午的酒席到下午两点半多才开。开了三十多桌,晚上就更多了。
停灵三日,人群往来如梭,老家逼仄的空间,已经没了我的床位,我便在车上假寐了三日。到第四日,真个就要埋了,等我去看最后一眼的时候,奶奶早早的便更换了衣冠,如待嫁娘一般惬意的躺在一副楠木棺材里(听说也是爷爷制备下的)。棺木被车送到山脚,由父亲同辈的几个力健之士抬着,上了山,我依旧默默的跟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那双人字拖依旧不给我省心。等上了平地,左边的穴已被打开,里面燃了艾草。天上下着雨,不大不小,人多伞少,我被夹在两把伞中间,被淋了个透湿。奶奶终于要进去了,我看到远处父亲为几个水泥匠的活儿,轻松讪笑着。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们父子间的默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用完了。我弟被拉在他母亲的身边,一脸肃穆,没了活泼泼的样子。他也是喜欢爷爷多过奶奶的吗?怎么可能,爷爷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他不可能记得。又或许,他是记得的,爷爷强悍的生命通过某种特别的情绪纽带传达到了他的头上。或者,他也在跟我想同样的一件事,诵念着同样一句祷语: 爷爷,我们把奶奶给你送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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