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故事

秋天的故事

翠喜是秋天的女儿，一双水银般清亮的眼睛，纤细高挑，如同秋日里的一株梧桐。

强子是翠喜最好的玩伴，一个可亲可爱的“大哥哥”，像温暖和煦的微风一般呵护着翠喜。

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从强子家的窗户向右张望，可以看到翠喜家露天的阳台。夏夜里，天气燥热，他们常常爬上他家那幢老式单元楼的顶层，相对着坐在余热未散的石台上，一面说着些漫无边际的话，一面看对过翠喜的父母用新沏的凉茶招待客人。

夏夜漫长，在此消彼长的虫鸣声中，翠喜家露天顶棚下攀援着的那一大丛绿色植物，映着浅浅的灯光，远远地望过去，让人产生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仿佛从梦里看另一个世界。空气中蚊子持续不断地鼓噪着，谈话也有一段没一段的。仰面躺着，凝望广阔辽远的夜空，一辈子就好像那么恍惚一会儿子的事儿。

有时候，他们说着说着，恍恍惚惚就睡了过去，直到对面翠喜的母亲扯着嗓子冲这面喊翠喜回家，他们才从燠热的昏睡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在幽暗的楼道中摸索着下去。另一些时候，他们到广场的看台上，坐在那里看人打篮球，从上夜校的教室外面向里张望，看那些人在亮晃晃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好像漂浮在水里的泡沫。

有几次，翠喜从舅舅那里拿到几张电影票，于是他们就乐滋滋地看上一场电影，最后踩着雨点回家。翠喜高兴得像小鸟一样，一路上快活地叽叽喳喳。

未来很遥远。他们很少想到以后的事。偶尔地，当他们谈到身边的变化时，翠喜圆睁着眼睛看着他，问他们以后会怎么样。翠喜的眼睛像乌梅一样漆黑光亮，直愣愣地望过来，有好几次让他觉得无法回答。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直接将翠喜揽过来搂在怀里，而翠喜因为要躲避他的亲吻，已经没闲暇再去想其他的事了。但是尽管他不怎么去注意，身边的变化却还是让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有关钱的事情了——在他们这个小城，富裕起来的家庭越来越多，走在街上，随处都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高档轿车。

他的心被挠得痒痒的，而翠喜的话就像从破口袋里灌出的风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于是，一天，在和父亲一道收拾完储物间里的货物之后，他对父亲说自己想出去闯闯。父亲两眼干巴巴地望着他，什么都没说就打开门走了出去。他一个人留在灯光黯淡的储物间里，很长时间闻着一股冲鼻的塑料胶味，感觉着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胸膛。

在车站的时候，汽车就要开了，他的母亲还一个劲地追着，翻来覆去地嘱咐他一个人在外面要自己多多注意，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别什么都不愿和家里人说。汽车终于开动的时候，透过挡风玻璃，远远地，他看见父亲从人群中挤出来，帽子被挤掉了，花白的头发顺贴地黏在额头上。母亲看见了父亲，一个劲地往他那个方向走，而父亲还在朝他这个方向张望。他忽然感觉到心紧紧地缩了一下，于是转过脸来，蜷起身子，让自己躺得不舒服一些。

他没要翠喜送他。等他在新城市安顿好以后，他却第一个想要把自己遭遇的新鲜事告诉她。翠喜很高兴，她非常庆幸他有了这样好的发展前景，而在他们的那个小城市里这是办不到的。她说等他回来之后，他们就结婚，婚礼要是小县城里最最隆重的。她说，在婚礼上她想戴一串镶钻石的金项链。最初一段时间里，他很欢喜在灯光明亮、宽敞气派的厂房里做事，觉得那是一件非常带劲的事儿。

不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失去了原先的热情。他开始觉得厂里的工作有些过于繁重了，而照他现在的工资水平，实现他们的愿望似乎不是一件一两年可以办到的事。在他看来，所有的事物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耀眼的光彩。

翠喜可不这么看，她鼓励他说，薪水是会涨的，他一定要肯吃苦，她可是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回去的，他可千万别辜负了她。她说她一定会等他回来。

安排给他们住的房子，通风状况不是很好，一等到歇下来，工友们围成一堆开始斗牌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在带一股霉味的潮湿空气中，一心一意地想着翠喜，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正在做什么，他回去的时候，她是多么高兴。他总是喜欢反复想象她穿一件红色棉袄到车站迎接自己的情景，仔细地玩味其中的细节。翠喜的爱情让他感觉甜蜜。他觉得他们一定会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离家第一年的春节，他没有回去，因为翠喜说她是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回去的，所以为了早一天实现他们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愿望，他觉得他应该付出得更多一点，更何况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离家第二年，有一天在开叉车时，工友大声地把他叫下来，说有电话打来找他，是个女的。他马上想到是翠喜，因为似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打电话到厂里来找他了。果然是她。电话那头，翠喜绕来绕去，说了很多没什么意义的话，他有点觉得了，然后翠喜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干干地说她要结婚了，对象是一个老同学，他也认识，家里是开印染厂的。有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喉咙里痒痒的、干涩涩的，想要说一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翠喜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朦朦胧胧地响成一片，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他挂上电话，直接走回宿舍。

几天之后，他和一个工友发生冲突，把人打伤了，于是转到另一个厂里干活。不过他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好相处了，很多人都刻意远着他。那年冬天，他没有回家。后一年也是如此。

离家第四年，他回去了，口袋里依旧空空荡荡。小城里，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无所事事，依旧和父亲打理店铺。他遇到过翠喜好几次，每一次他总是转过脸来，不去看她，翠喜也好像不注意似的，坐在车里，直直地朝前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