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病人

　　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我在另一间房间肆无忌惮地放声哭泣，来到了这个世上。我想无论何人都不像我出生时这么尴尬，任何的欢声、笑语，甚至是片刻的愉悦在奶奶的黑白相片前，都仿佛是不应该的。

　　

　　也许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原因，我从小的性格都是内向，甚或有一点木讷的。任何发生在悲哀里的盛典，都会被赋予一层悲哀的外衣，那是根深蒂固的，烙印在骨骼里的东西，就像我。

　　

　　有一段时间我很害怕看见亲人的目光，因了那些看似温柔的眼神中，都包含着一丝怜悯、悲情。

　　

　　奶奶去世后，本来就少言寡语的爷爷就更加地沉默起来，终日看着奶奶的相片，整理奶奶的遗物。奶奶房间里的摆设从她离开那天开始就从未有丝毫改变，亲人们是不敢碰触的，那是爷爷的逆鳞。

　　

　　说来奇怪，虽然从未端详过、触碰过奶奶房间里的遗物，但我却清晰地记得每一件家具的摆设，每一张毛毯的触感。曾经在心理学的书籍里看过，强烈思念一个人，会在某些方面变得越来越像对方。可令我疑惑的是，我从不知道我对这位素昧逢面的，仅仅从亲人们口中听过的名字主人的思念，从何而来。

　　

　　诡异的色调仿佛认准了我一样，毫不吝惜地往我身上泼着一层又一层的颜色。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开始越来越像奶奶。奶奶吃饭的时候是从来不用筷子的，一次家里出门聚餐，饭馆没有勺子，我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难过，那顿饭就没有吃。

　　

　　不仅仅是习惯，连长相我也开始向奶奶的那种路子发展。家里的亲人，爷爷是最疼我的。有什么话也只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会带我去看电影，逛公园，有时单位里的演出也会带我去看。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爷爷高兴地跟什么似的，比他自己的六十大寿都要兴奋。那天他非要带我去地坛，妈妈也很喜欢地坛想一同前往，爷爷瞥都没有瞥她一眼，受到爷爷青睐的我，自然感觉不太好受。

　　

　　火车在笔直的轨道上，像开辟的将军一样，披荆斩棘地，去往那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火车停靠的时候，正是秋凉，我只穿着短袖，但丝毫都不感觉冷，我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推掉了爷爷递过来的外套，兀自奔跑在车辙旁青涩的草地上。

　　

　　我没有看到一旁的爷爷，眼睛逐渐有点模糊，记忆如水鬼一样将他往从前推去：

　　

　　奶奶蹦跳着躲闪着爷爷递过来的外套，她的目光，温润、恬静，清澈地反射着爷爷痴情的目光。

　　

　　“为什么要去地坛？”

　　

　　“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这次任务非得你去吗？你们缉毒队那么多的才干，你一个刚毕业的警花知道什么啊？”

　　

　　……

　　

　　“爷爷，爷爷你没事吧？”

　　

　　“噢，爷爷没事，我们上车吧……”

　　

　　上车后的爷爷，一言不发。目光竟然一下子浑浊了起来，里面沉淀的东西，随着他的目光，传到很远，很远。

　　

　　车子开到半程的时候，忽然从尾节的车厢里窜出两个染了红发的青年，手里携着刺目寸长的刀刃。

　　

　　“都把钱都拿出来……”一个红发青年搜罗到一个孕妇身边，                “臭婊子，把手松开！”

　　

　　“连孕妇的钱都抢，你还是不是人啊？”

　　

　　“哪个再说话，我一刀见他红！”

　　

　　“现在什么时候轮到你这种小混混称王称道了？”爷爷义愤填膺地冲到青年面前，上前就是一拳，脖子上都满是气愤填满的青筋。

　　

　　“老不死的，想早点去棺材啊！”

　　

　　终究还是老了，爷爷到底还是没有完成英雄的任务，而是让自己挂了彩，至始至终，爷爷都挡在我的前面，不让我喊叫乘务员，怕引来青年的愤怒值。

　　

　　医院里，亲人都被爷爷遣走了，只剩下我留在床榻前。

　　

　　“爷爷，你傻啊？一把年纪了还逞什么强……”

　　

　　“你奶奶是警察……我不想丢你奶奶的人……”

　　

　　还好刀子没有伤到骨头，只是一点皮肉伤。学校没什么事我就请了假，专职留在医院照料爷爷。

　　

　　照料爷爷的这些日子里，总是在出门的时候听到爷爷轻声的叫我，我一回头，他又慈祥地笑笑，示意我出去。

　　

　　我总觉得爷爷是有话和我说的，于是制造了一切的时候和他的交谈，但他依旧还是笑笑，什么都没有说。

　　

　　这天，爷爷忽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病房，借机支走了其他的家人。

　　

　　我懵懂地看着爷爷，不知所措起来。

　　

　　“出来吧，没人！”

　　

　　“好。”我的嘴巴不受控制的蠕动，身体因为恐惧不住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房间里的光线倏而黯淡了起来，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为了衬托一个庞大的发光体而存在着。

　　

　　“老不死的……该走了……”我的嘴唇发出这个声音的同时，身体也不自觉地走出病房。

　　

　　打开门，我发现自己伫立在门后，目光里满是期许已久的温柔，泪流满面……

　　

　　我的思绪一下子仿佛从自己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光线又回到了最初的明朗。

　　

　　窗外薰衣草的香味时不时地传到我的鼻尖，我深深嗅了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木讷地站在门后，脸庞上随着微微的清风拂过，仿佛有一个苍老的吻，在隔着时光。

　　

　　来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