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夫

　　挑夫

　　

　　“是挑夫。”这个厚重的声音在宝儿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他愈是想要忘掉却愈是摆脱不了。甚至在这4年的大学生活中，这个声音他一刻也没忘记过。

　　

　　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偏僻落后的西北山村。

　　

　　某日这个叫莲花村的地方突然爆出一条史无前例的重大新闻——李桂花的儿子考上大学了。这一消息不仅让李桂花一家出了名，也让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一下子美名远扬了。

　　

　　李桂花可不是一般人呀，儿子4 岁的时候她就死了男人。把孩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大就够不容易了，更别说还供出一个大学生。现如今，她再回顾一下这10多年来的辛酸艰苦，李桂花觉得一切都值了。

　　

　　村里很快为李桂花的儿子宝儿凑足了一年的学费，尽管莲花村还只是个重点扶贫村。

　　

　　儿子要走了，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去遥远的地方求学。李桂花怎么会舍得？她想亲自送儿子去上学，但这遭到了宝儿的强烈反对，他的理由是：娘身体不好，不宜奔波劳累；况且又大字不识一个，万一去了又不会回来，还得自己送娘回家不成。桂花无奈，因此作罢。

　　

　　9月13日桂花送走了她的宝儿。在路上还得有两天时间，桂花掰着指头过着。9月15 日，孩子该到了。

　　

　　宝儿是个农村娃，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初来乍到还真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再看看自己，一下子觉得自己特别寒碜，尽管自己穿的是娘亲手给他做的新衣服。

　　

　　他远远看见学校门前的招生咨询点，于是决定过去看看，这样会给自己省去不少麻烦。见工作人员热情的服务，宝儿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很多。

　　

　　他于是整理了一下衣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咨询台前。还没等宝儿开口，几个工作人员马上问到：“同学，是新生吧？学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来登记一下。”

　　

　　宝儿勉强笑道：“我是历史2班的新生。”还没等说完就脸红了。

　　

　　另一个人接过话说：“哦，历史的，叫什么啊？”

　　

　　宝儿于是有重新吸了一口气，缓了缓说到：“李宝儿。”

　　

　　那人翻了一下新生名册，找到了这个名字，又看了看宝儿的录取通知书，于是打了个勾，说：“吕梁的？”

　　

　　“嗯。”李宝儿规矩地答道。

　　

　　“很远嘛，一个人来的？”

　　

　　没等宝儿回答，又一个工作人员看见宝儿身后紧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只见他佝偻着身躯，皮肤黝黑，头发灰白，皱纹满面，身边还堆放着很多行李。在人山人海中他只是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色。

　　

　　那人便问便指着老头问宝儿：“那个人也是和你一起的吗？是你什么人？”

　　

　　宝儿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是······”

　　

　　“是挑夫。”一个厚重的声音传来，让宝儿紊乱的思绪一下子平息了下来。

　　

　　就那么一刻，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无意的一问一答，但在宝儿心里却是起伏了半天。

　　

　　于是负责的那个人便交代了一下，把宝儿的住宿证给了他，说：“你远道而来，先去宿舍安顿好了，待会再来办理其他手续吧。”

　　

　　宝儿呆滞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那个挑夫紧随其后，拱起的背上负着沉重的行李，远远看去像是一匹负荷的老马。

　　

　　到来宿舍，挑夫放下了行李，宝儿马上将他打发走了，开始了自己的大学生活。

　　

　　这4年中。宝儿一次也没有回家，他刻苦地学习，以优异的成绩弥补了家庭的不足。他以为这就是给他日夜思念的娘亲最好的报答。而且他还认识了一个志趣相投的女友。

　　

　　毕业后，宝儿很顺利地留在了市里，工作和生活都安定了之后，他带着女友回到了那个久别的家乡。

　　

　　到家已是黄昏时分,远去炊烟升起的地方正是生他养他的家乡。虽然这些年故乡改变了不少，但一眼望去自己家的老屋任矗立其中，没有丝毫改变。

　　

　　到了村口，宝儿的脚步却慢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一时间却没了回家的勇气。不敢面对久别的家乡久别的家。

　　

　　正在这时，远远走过来一个人，近来看却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他安详地走过来，停下，对着宝儿笑，然后伸手拿起宝儿的行李。女友问宝儿：“这是谁啊？”

　　

　　只见宝儿神色十分难看，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突然被别人抓住了。他没有回答。

　　

　　“是挑夫。”又是那个声音，一如当年似的厚重而响彻心扉。

　　

　　但这次宝儿的心思绪却再也不能平息了，相反，他的心灵像是被这个声音狠狠地重重地掴了一巴掌。

　　

　　“不,”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他使劲地答道：“是爹。”像山洪的来临，感情顷刻间爆发了出来。

　　

　　只见老头忽地满面泪花，宝儿也泪光闪闪，只留女友在一旁愣住了。

　　

　　原来回家前宝儿收到家里的一封来信，是娘托人写的。信中宝儿得知很多关于这个家的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宝儿的爹是个砖匠，算是有个一技之长，但在村里却并不受人敬仰。原因是他们家是外来人口。59年灾荒时爷爷带着当时年幼的父亲逃难至此。爷爷是个砖匠，在村里还能挣口饭，于是就定居下来了。宝儿的爹继承了爷爷的衣钵。后来村里人也渐渐学会了这门手艺，便开始歧视这户外来人家。

　　

　　宝儿的爹是在给人盖房子时失足从楼上掉下摔死的，而盖房子的人家是为娶媳妇才盖的。爹死后，家里的天就掉了下来，母亲李桂花整日以泪洗面，但村里却并没有一个说句公道话的，都视而不见。李桂花像是疯了，她抱着年幼的宝儿就懒在房主家门前了，任别人如何劝说甚至武力轰赶，她就是不会挪动半点。即使房主家答应赔钱也不能解决问题。李桂花也在信中说，自己当时真是过分了，但她就是脑子缺了根弦。一心就想着死去的丈夫，完全不管外面的世界。

　　

　　这样一来，房主家被闹的鸡犬不宁。婚期到了，房子还没建好，女方不乐意了，竟悔婚了。房主的儿子也就是那个“新郎”，见李桂花那个样子，竟有了恻隐之心。于是倒插门上了桂花家的门，这自然遭到重重阻挠，“新郎”的母亲为此愤懑而饮药自尽，村里人也不断地对此进行嘲讽和辱骂。那是怎样的岁月，除非经历过，否则根本想象不出来。

　　

　　最困难的日子熬过了，后面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男人每天去矿上干活养活桂花和宝儿，甚至为了不动摇宝儿的地位，娘不愿意为他再生个一男半女，男人却也答应了。宝儿对这些并没有多少印象，只是随着一天天地长大，才从别人隐约的言语中知道家里的男人是他的后爹，他问娘，娘只是抹着眼泪点点头。从此宝儿再也没管他叫过一声爹。上初中后宝儿就住校了，极少回家，对家里的情况了解的很少。

　　

　　高中时娘患上了癌症，宝儿却不知道，因为在宝儿面前娘从未表现过任何生病的迹象。宝儿上大学后，娘却撑不下去了，病情一天一天恶化。住院后，后爹一边照顾桂花一边上矿上干活。家里困难的局面，宝儿全然不知。所有的重担由后爹一人挑起。

　　

　　看完信后宝儿才知道这些年来后爹为这个家承受了多少羞辱，付出了多少辛苦，而自己对后爹的误解又是多么深啊！

　　

　　宝儿没有告诉过女友自己有个后爹，现在他可以大声地说他有个多么伟大的父亲了。

　　

　　走在乡村洒满余晖的路上，后爹在前，宝儿和女友在后。落日映照，后爹拱起的背上驮着许多沉重的行李。宝儿第一次注意到后爹真像个挑夫，他为了自己和娘做了一辈子的“挑夫”。

　　

　　宝儿暗下决心：“爹，您老了，从今以后就把这个家交给我吧，让我给您做个‘挑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