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

　　清晨六点三十七分，当我接过买香蕉奶昔的原宿妹子递过的十元纸钞，捏起找零的两枚硬币抬头的时候，看见了一只熊。

　　

　　正常女生，就像路过的那个背书包的牛仔裤一样，娇嗔地尖叫一声捂住嘴，掏出手机疯狂敲键盘。文艺女生，正如原宿女孩把奶昔呛回去，扑腾着奔回去捏了捏熊耳朵然后说：“我们合照吧。”而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重新确认了打开眼皮的方式，发觉无误后轻叹口气。“它好大。”我想：“应该是比店门还高而买不了奶茶了吧。”

　　

　　穿着卡通熊的服装，手捧花束而非宣传单，显然是为了讨女神欢心。也许过会儿女主角就会红着脸出现，在众人一片喝彩中蓬勃着虚荣说我愿意，这样我的店又能重新洒进阳光——魁梧的它恰好霸在小店的正前方。当然，如果观众们喊渴了来个现场喜酒奶茶宴就更好了。

　　

　　可惜一如既往的，我的愿望只满足了一半——我曾希望被人包养喝一辈子免费奶茶。如今也是，那只熊已经站在那儿几个小时了，女主未现，但前来合照的拍照的调戏的人们几乎都顺便来光顾了我的小店。我快乐地在搅拌机与收银机间翩跹，偶尔抬头看看熊尾巴上冒出的一截线头。正午的太阳就像钱币堆一样缓缓爬高，夏秋交际的时候，是小镇那轮濒死的日最不顾一切的毒，沥青路面成了巨大的平底锅。往常这时候街上人烟稀少，偶尔的过路者脚步匆匆，生怕一不小心被煮熟。我也会躲进窄窄的阴影地里咀嚼冰块。今天拜赐那熊孩子，阳光只偷偷漏进一点儿，打在桌角上又弹回去。几个女生翘着二郎腿坐在店门口几架竹椅上喊：“三杯丝袜奶茶，一杯加椰果两杯珍珠。”其中一个假睫毛突然冲着空气嘟囔：“那男生也不容易，那么热的天会中暑的。”继而她低下头，仍然享受熊创造出的阴凉。

　　

　　我朝那庞然大物瞟了眼，它正用肥嘟嘟的手艰难地杵自己的头，那头套有些仄歪，像是落了枕。

　　

　　“喂。”我叫它：“熊！”

　　

　　然而它没有一点反应，我无奈地明白那头套上的耳朵是与里面那正常人的位置对不上的，他大概处在一个几近无声的微波炉里。于是我舀了些冰块和柠檬水走到他背后。

　　

　　“熊！”我说，拍了拍他的背，其实我本想拍肩的。

　　

　　他猛地一转身，那只巨大的头的下颚实实地装上了我的额头。“对不起对不起。”他忙不迭地往后一退，头彻底歪得像断了脖子：“我忘了我脸是凸出来的。”

　　

　　“喏。”我揉着额头将手中的杯子晃了晃，打下来的阳光远比伤口火辣辣。

　　

　　他怔了怔，局促地想将花束夹在腋下来捧水——要用捧的，毕竟那只圆球形的手是无法独自完成使命的。可他忘了他的咯吱窝同样肥而笨重，因此他看上去像是在抓虱子。我听见身后拍照的咔嚓声，比眨睫毛更干脆。

　　

　　我很想跟他说：脱下来吧，除非路上被车撞死了，她是不会来了。但看着面前努力摆动的家伙话梗在喉头打了结。于是我说：“我帮你好了。”

　　

　　“谢谢你。”他又将花重新捧好，一束大红玫瑰。我发现他的头套在熊咧着笑的嘴上开了口子，估计他能从中窥视外界和获取氧气。我踌躇着该如何准确地从这小洞中找到他的嘴并准确地倒水。

　　

　　“洒吧。”他说：“你真细心，麻烦你了。”将那一束玫瑰举到我眼前，在高温下偃旗息鼓的美人眨着渴求的眼睛。

　　

　　“我叫白柴。你面前的这家奶茶店是我开的。”我用手指将水弹在花瓣上，心想这人还真是满脑子的痴情把口渴的感觉细胞都挤出去了。什么阳春白雪，还不如一碗阳春面一盏白雪粥来得实在。

　　

　　“我是泰迪。”他咽了咽口水。

　　

　　我的动作凝固了，有点怀疑熊内这人精神上是否有障碍。大热的天穿成熊样觉得自己是只熊，各种症状都很吻合，觉得该摄入水分的是花而不是能储水冬眠的自己，还说忘了自己的脸是凸的。他大概是看到了我突然挑起的眉毛，扑哧一声笑了：“我说，我真的叫泰笛。泰山的泰，笛子的笛。”

　　

　　泰笛是只毅力很强的熊，他从日出东山一直站到了日落西山，又从华灯初上站到了繁星满天。下夜班的人们纷纷踏上归家的班车时，我也该打烊了。在拉上卷闸门后我转身发现他将花束轻轻地摆在路边，投下的一大片阴影像是一大片落寞。

　　

　　“喂，熊！”我深吸口气提亮音色：“再见！下次再来！”在我挥了手走开的时候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为了使道别不那么突兀而蹦出的职业习惯用语实在太不逢时了。于是在走远一些后我悄悄回头看，他往另一个方向慢吞吞地移动，影子拉得很长，头沉得像随时会坠下来。忽然他将头套摘下来，头发碎碎的。

　　

　　第二天他果真又来了，捧一束新的玫瑰，在阳光下冲我摆手，然后一转身又冲我撅起了有线头的短尾巴。这天他吃力时也偶尔倚在电线杆上或坐在花坛上，驻足的人数也明显少了许多。

　　

　　后来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路人们已默认他为马路边的一尊熊像，直到摆在那里的花束被风干成了枯叶色。

　　

　　某天他在太阳几近落山时拖着步子走过来，将玫瑰搁在柜台上，一副如释重负。

　　

　　“给我杯奶茶吧。”他在“吧”音处深吸了口气，又衔上长长的叹息。

　　

　　我一边往杯子里加奶一边斜睨他：“还打算来几天？”

　　

　　“我不知道。”在强大的隔音效果下他应该听得不是很清晰，于是抬起手将头套取下来了，头发被汗打成一团团的蜷在头顶额角，睫毛长长的盛住了几滴细汗。他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可能到我买不起玫瑰的那天吧。”

　　

　　“你不用工作？”我真善于打搅文艺浪漫的气氛，并将冰块摇得咚咚响。

　　

　　“我请了年休假……”他的眼神有点黯然，转头一督，黯然便被嘴角勾去了。对面的一楼是一排商铺，而上面几层住人，似乎是挺古老的房子，近几年这里繁荣起来后才改了一楼作商业用途的。我也抬头看了一眼，事实上我天天面对着它——一扇用碎花布帘塞得密密实实的窗，散发着那种赌物可思主人颜的气质。但它似乎从未打开过，也可能是我没注意。

　　

　　“她知道么？”我使语调尽量漫不经心。

　　

　　“嗯。”他动了动唇瓣，接过奶茶后索性将整个重心压到吧台上，双目直视着素净的碎花。“嗯。”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是说给自己的。

　　

　　敝店的地理位置还算优越，客流量也颇为可观，因此与他搭话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嘬吸管，偶尔问句什么，并不需要我回答。比如“你知道玫瑰的花语吗？算了，不重要啦。”、“如果是你，会开窗看我一眼吧？会吧。”、“你的奶茶做得真不错。”、“欸你说我要是装中暑晕倒了……有点卑鄙啊。”、“我告诉你吧，玫瑰的花语是爱，热爱。”

　　

　　在打烊的时候我依旧摆手：“熊！”但是不需要再说再见了，我们都知道隔日总会再见。我不知道那个女孩何故能硬着心肠打死不现身，虽然我也鄙夷这样的傻浪漫，可发张好人卡也不吃力。泰笛虽然有恒心，也终于开始“偷懒”了，更多时候不戴头套也不拿花。晚上他把玫瑰留在吧台上，我便腾了空瓶，剪几朵含苞的插起来，这样他也能多撑几天玫瑰钱。

　　

　　当他在店里的时间多于在窗下时，就有顾客一脸暧昧地说：“你男朋友真好，大热天的还帮你搞宣传。”在我一脸尴尬时他笑嘻嘻地拿一份宣传卡片塞到对方手里，顺便把我几句“慢走”、“再来”的台词都包揽了。这样熟悉之后，我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来这里的原因。

　　

　　“小唯她上辈子是天使，如果我不能天天来守护她，她就会飞走了。”他一脸正经的样子。我便头痛地翻个白眼应允说：“好好好守护甜心。”他与我相处的方式就是只要话题不涉及他，即使是一盘布丁究竟加几勺糖才会腻他都能聊得热火朝天，而每当我想知道他一点资料，他就用这样的口吻笑嘻嘻地胡诌。我唯一了解的是，小唯并不是泰迪的女友，更准确地说，他们连面都没见过。我觉得泰笛简直傻得找不出词语来拟，好听点是痴情似水难听点是脑子进水。

　　

　　这天是整个月里第一次阴天，太阳躲到浓重的云彩后面，云层厚得阴沉沉地压下来，令人莫名地心悸。奶茶已经卖出去二十三杯了，在路口两端我却始终望不到那团黄褐色的胖嘟嘟。他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了的预感像藤蔓一般在心里蔓延，大概是玫瑰藤吧，刺刺的。回忆起前一天晚上，他似乎比平时更憔悴，“再见。”他冲着我的背影连续说了两遍。那时候的不以为意如今想起来简直想抓破头皮，我掏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到了拨号界面我愣了，泰笛就像一场梦，除了那些回忆，什么都没有留下。人生就像一场筵席，总要散场。这句话曾经是我的座右铭并拿来劝慰身边常常失恋或者升学的朋友们，然而，当局者迷。

　　

　　我注视着前方的碎花窗帘，它似乎在风中颤了一下，窗户上的锁却完好无损。我心里也一动，在大白天的打了烊去找到了楼管，她似是很无奈地说这个房子再也租不出去了，“原本住的是个很俏的女孩子，刚搬进去半个月就出车祸了，人家觉得这地方不吉利，啧啧，简直浪费了那么好的地皮……对了，最近有个穿戏服的小伙子也问过我……”

　　

　　我的心坠到了脚底。整个故事似乎前后通顺了，有以下几个不同的版本。A：泰笛想向意中人表明心意，殊不知意中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一片痴情中度过那么多天，终于有天从楼管口中得知真相，奔溃之余决定消失到天涯海角。B：泰笛得知小唯去世，自己的爱还未说出口，于是变作小唯最爱的泰迪来替她守灵，守满了日子后投身回自己的生活。C：泰笛只是迟到了。我抱住了最后一种猜测不肯撒手，眼泪也不肯撒手。于是我疯也似的跑回奶茶店靠着墙角坐下来，来来往往的人群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擦肩而过再也不见，对于这样的别过为何就不心痛。

　　

　　我看到那个原宿女孩的大红色鞋子和青绿色袜子从眼前飘过去，突然间想到，她曾经告诉我，她将与泰迪的合影po到某网站上之后，激动的网友们不知道通过什么神奇的手段@出了泰笛。我对于这个网站很熟悉，在我沦落到开奶茶店之前总在上面发随笔文章，也有不容小觑的粉丝量，只不过，当人生的思路都絮乱成麻时，无以捋文章。

　　

　　我重新登上自己的账号时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我的最后一条动态是转载了一个男生穿着卡通服装向女友单膝下跪求婚的场景照片，附加评论“曾经这是我的梦想，然而后来，拥有梦想是我的梦想。搁笔永别。”

　　

　　同时跳出来无数的回复，其中有个叫熊熊熊的家伙简直将网速拖到了谷底。在搁笔之前他是我最忠实的粉丝最忠心的朋友，我们几乎天天捧着电脑为对方偶然冒出的精彩语句竖大拇指和大笑。他叫我小唯，我说他的网名恰好是我最爱的玩偶。

　　

　　“我找到了你，你说的随风而起的碎花，你说的斜斜而入的夕阳。”

　　

　　“我知道你爱泰迪，你爱玫瑰。你爱太阳，你爱风。你爱万物，而我爱你。”

　　

　　“你的窗子从不为我打开。但我会等。”

　　

　　“渐渐我从奶茶里喝出你的味道。”

　　

　　“你的永别竟然一语成谶。”

　　

　　他的最后一条动态则是昨天，说是接下来他将要去到小唯曾经描写过的每个场景，来次环球旅行，不知耗时多久，回来再见。@唯白唯茶

　　

　　我这里，则是被他@的提示。

　　

　　傻瓜，你找对了位置，却转错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