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胡二爷

　　

　　我一直认为胡二爷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不像别的孤寡老人那样郁郁寡欢，无论做什么都是饱有精神。就算躺在槐树底下闭着眼听戏的时候，肢体语言也是非常得丰富：手掌要打着节拍，双脚要在原地走着台步，虽然没有声音发出来，但是嘴唇一直在合着旋律一张一翕。一侧的石桌上摆有菊花茶，阳光从槐树庞大的树冠里拼命地挤进来，光怪陆离得斑驳，映照在胡二爷的身上，颇有点脱尘离俗的味道。

　　

　　胡二爷是村子所有孤寡老人里，我们小学生最爱帮助的老人。他的家里非常干净，我们不过是呼啸着冲进门去，胡乱挥舞几下扫帚就算大功告成。临走还要揣满胡二爷送给的食物果品。枣子，糖块，或者核桃。

　　

　　少年时的我，很是木讷。胡二爷分发食物的时候，我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冲上去哄抢，而是静静地站在人群外，食物分完了，也不争执，就和伙伴们默默地离开。胡二爷很敏感地感觉到了我的拘谨，后来他总是对我特别照看，往往是追出老远，才把比别的孩子更多的食物，一股脑得都塞进我的怀里。

　　

　　所以，就对胡二爷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常常自已一个人偷偷地跑去，也不说话，就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胡二爷一起听戏。时间长了，也逐渐知晓了胡二爷最爱听的戏曲名字叫做京剧，分为生旦净末丑几种行当，就像百花园中同时盛开着几种美丽的花儿，各有姿态，各有芬芳。

　　

　　一

　　

　　胡二爷总说，戏曲界就是江湖。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上是一种非常痛惜的表情。他用一种很形象的比喻，来形容戏曲界：天下间什么最难斗？鹌鹑戏子猴。他这样给我解释：你见过训鹌鹑的没有？它气性大，只怕摆弄一天鹌鹑就气死了。而猴性最劣，也是很难驯服，通常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但是这两样还是要比训导戏子容易太多。戏子之间，太多的勾心斗角，太多的尔虞我诈，太多的阴谋诡计。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江湖这个词汇。等到我后来认识了金庸，认识了古龙，认识了梁羽生，并且认识了他们诠释下的江湖，这才猛然领悟到：胡二爷应该就是那种伤痕累累的江湖人吧？他一定受了很多的伤，受了很多的痛，虽然他并没有给我讲起过他的星点从前。唯一可以为他感到高兴的是，他回到了家乡，并且度过了一个还算安稳惬意的晚年。

　　

　　但是有些事还是在胡二爷的只言片语里显露出来。说到学戏艰难，他这样评价教戏的师傅：宁与十亩地，不授一出戏。说到名人名声技业，他提起李少春是如何得全面，无论昆（指的是正统戏）乱（泛指杂调），生旦净丑，样样精通。说到学戏的风光之处，他说应该是学在天津，成在北京，挣在上海。。。。。这样能约莫地总结出胡二爷的一些过去：他一定有一个比较风光的曾经，甚至和一些名角（比如说李少春）有过实质性的接触，他在戏曲这条道路上，曾经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终于没有修成正果。

　　

　　我曾经听过胡二爷的一些演唱。老生，不过好像也能客串一下小生，只是唱腔里还是糅合了一些老生的味道。他唱空城计，唱乌盆记，唱三家店。我觉得他唱诸葛亮最为得心应手，很有点大军当于前而色不变、成竹在胸的感觉。而他却最喜欢唱乌盆记，唱着唱着，就老泪纵横。

　　

　　二

　　

　　最爱听的就是胡二爷给我讲述戏文故事。很奇怪胡二爷大字不识一个，却能对戏文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往往是人家才唱了一句，他这里就很确凿地说道：这是某某戏，说得是怎么怎么一回子事情。跟着他我也掌握了不少的戏曲知识。。例如有一出戏叫做望儿楼，说的是唐王李世民出征，他的母亲盼望儿子早日归来的故事。胡二爷说这出戏没有好的剧情，却是老旦的一堂必修课，唱腔很慢，弯绕很多，难度颇深。后来我也听戏，但是却很少听到这出望儿楼，所以对胡二爷渊博的戏文知识，总是心存着一份敬仰。还有就是胡二爷也提到二进宫里的徐彦召，在戏里自始至终抱着一个大铜锤，以致形成一个流派，就叫做铜锤花脸，偏重唱工。记得我听到（那时还没有电视可看）这里的时候，却是不由自主得开心一笑，以为始终抱着大铜锤的徐彦召，只怕是有些滑稽。

　　

　　千姿百态的戏文故事，不仅丰富了我的童年岁月，还对我后来的历史学习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因为戏文故事多以唐宋居多，所以我对这两个朝代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戏曲界有唐三千，宋八百的说法。意思是唐代和宋代的戏最多）。反观别的朝代，我就有了一种严重的摒弃感。就觉得一个不能产生戏文的年代，绝对是阴暗的、色彩压抑的，是就算年少的我，也所不能欣赏的。

　　

　　所以知晓了张定边是一个计谋不亚于刘伯温的旷世高人，如果九江口一战，陈友谅听信于他，不中朱元璋的计谋，那么大明天下究竟谁属，实在是亦未可知。所以知晓了隋末实在是英雄辈出，既有胯下金睛兽、掌中囚龙棒、名列隋唐第八条好汉的并肩王杨林，却也有擅使杀手锏的山东好汉秦琼，以及一众瓦岗好汉，厮杀声震天得大闹登州。所以知晓了杨家一门忠烈，两狼山前辽兵围困，杨继业宁死不降，竟然一头撞在李陵碑前。所以知晓了三国时期有诸葛亮这么一个星光熠熠的人物，西城空有防备，他却能羽扇轻摇，三言两语，惊退敌兵，嘿嘿，实在不枉卧龙岗上二十余年的修行。

　　

　　一个个精彩的戏文故事，就像是一股股清澈透亮的泉水，这在那个知识相当匮乏的时代，真让如饥似渴的我，好好地享受了一段时期的精神大餐。金庸先生说，天下武功其实殊途同归。你学成了易筋经，那么其他的武功可说就是事半功倍了。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后来我也慢慢地长大成人，逐渐的走向社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就是一出戏。它可能涵盖更多，可能蕴藏丰富，但是开场，启局，落幕，我们这些主角配角，以及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些故事，最终不免会落入俗套，成为一种略嫌悲哀的过场。或许你会演绎得比较精彩，但是，你无从挣脱。

　　

　　-------不知道是幸与不幸，我比一些人更早得熟谙了这个剧情。

　　

　　三

　　

　　那一年发生了这样的一家事情：胡二爷的邻居家丢了一只芦花母鸡。鸡的主人--------一个很是泼辣的、典型的农家妇女，先是围着村到处囔囔，后来干脆堵着胡二爷的家门口指桑骂槐。胡二爷气不过，出来理论，这个女人叉着腰质问道：“怎么我们家丢了鸡，你就正好炖鸡吃？别说你没有吃鸡，我闻味儿就闻出来了！”

　　

　　胡二爷手指着女人，嘴里哆哆嗦嗦得也说不出话来，后来竟然一个眼发黑摔倒在地上。村人们就有人出来劝阻：不过是一只鸡而已，闹出人命来就不值当了。这个女人这个善罢甘休，昂着胜利的头颅回家了。

　　

　　胡二爷因此害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之后，人也不再那么精神。就在那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胡二爷撒手而去。

　　

　　对于胡二爷究竟有没有偷鸡这件事，村里人莫衷一是，各持己见。不过在我看来，胡二爷绝对是清白的。这倒不是向人不向理。我是这样认为的：就那么一个举止潇洒，恍如孔明再世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手忙脚乱得去抓鸡杀鸡，弄到全身狼狈？想想也是大不可能。还有一点就是，就在胡二爷死后，那个女人颠前跑后，为胡二爷的丧事没少操心。有人说，这个女人是在贪图胡二爷的宅基地。但是，后来也没见这个女人在这块地皮上争执。这是不是也能说明一些什么？

　　

　　胡二爷住的地方已经被村委会收回了，现在早就修建成一个小型的健身场所。每天晚上都会聚拢来很多人跳广场舞，男女老少，热闹非凡。没有人再记得那个干干净净的孤寡老人，就像再没有人记得村北的那片茂盛的柳树林，村西那片碧波荡漾的芦苇地。就像一股轻烟，很快就这么得了无痕迹。

　　

　　四

　　

　　我却还记得这些往事。

　　

　　而且是随着岁月的变迁，一点也没有磨损，反而越来越清晰。我最痛恨自己的是，就在胡二爷的丧事上，我明明已经挤进人群了，却还是没能制止住村人把胡二爷心爱的二胡当场摔碎，装进了胡二爷的棺材。按照他们的说法，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器物，最好陪着他（她)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样的话，她（他）方不会孤单。

　　

　　我却不这样认为。

　　

　　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我觉得就是传承。

　　

　　那是一把很好的二胡，我曾经无数次得在它的琴弦上，涂抹松香。

　　

　　如果，我此刻能手挽着胡二爷心爱的二胡，寻得着他荒草丛生的坟茔，为他拉一曲二黄正版也好，拉一曲西皮流水也罢，我想，胡二爷英灵未远，一定会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