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鞋

　　（一）

　　

　　我提着鞋赤着脚冲门而入，把包甩在茶几上，一咕噜喝了三杯妈刚沏给爸的普洱，坐下直喘气：“这茶不顶渴，热死我了。”

　　

　　他俩互使眼色，最后老妈给我找来一听可乐，我打开一口气灌完，打了个响亮的气嗝，把户口本身份证照片拍到桌面上：“没登记。”

　　

　　“怎么了这是？”妈说。

　　

　　“鞋跟儿断了，这破鞋。”我举起一双断了跟的高跟鞋，一只是走在路上自己断的，另一只是我给掰断的。俩鞋跟爱断不断地黏着一丝边缘，晃晃荡荡，我一气之下拽下来，塞给妈：“爱断不断，破鞋一双，帮我扔了。”

　　

　　“还有，妈我的证件锁你那儿，以后你也甭给我了。”甩上房门前我喊。

　　

　　晚上关了机，蒙头就睡。半夜给尿憋醒，我开机用手机照明去厕所。

　　

　　坐在马桶上。呵，这混蛋连条短信都没有。

　　

　　尿意全无。

　　

　　一肚子水全变成泪排出体内。

　　

　　（二）

　　

　　第二天清早起来，爸刚好晨练回来。我到厨房里找了找，煲里有粥，锅里有包子油条榨菜，我盛好两碗粥，问：“爸，你白粥要拌包子油条还是榨菜啊？”爸说：“不用，给我拿个鸡蛋来。”我拿了蛋，再问：“你要吃几成熟的啊？”爸再说：“哎呀不用，你直接生生给我拿来就行。”对于我这种选择疑难嘴馋症，只能往粥里撒了榨菜盖上包子再叼根油条，端着两碗粥，鸡蛋被剩下的小拇指扶在手心里，颤巍巍地走过去，结果手一滑差点鸡蛋掉地开花，幸好爸眼疾手快接住那颗蛋。

　　

　　“你就不能分两回端？看你贪心的，碗上满了嘴里还叼着，待会儿别一个趔趄都到屁眼儿里。亏得我手脚快，好好儿的蛋别给碎了。”爸说。

　　

　　我一口粥差点没笑喷出来，老爸不愧是唱戏的：“我这不是急着上班吗，妈呢？一大早去哪儿了。”

　　

　　爸把鸡蛋打匀，融到白粥里，顿时香气四溢，蛋粥一体。忽然记起来这是爸的至爱——白粥蛋，凡白粥必打蛋，青菜油条包子榨菜咸鱼腐乳，他一样也不搭，就喝白粥蛋，一喝三十年。

　　

　　“说去修什么东西。”爸喝着粥说。

　　

　　我一瞥门口那双鞋不见了：“破鞋有什么好修的，怎么修都破，修好了别人也不屑得穿。”

　　

　　我从鞋柜里挑出那双崭新的“恨天高”，坐在地上拿起鞋擦就对它们清洁、灭菌、保养、上光、抛光、补色、防霉一通刷，一边使力擦一边忿恨想：姐是离过婚怎么了？离婚犯法了是？招谁惹谁了我？又没骗婚重婚离婚分人家产，有工作有能力有姿色没孩子我怎么就破了我？嫌我还招惹我做什么？女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魅力大！你有钱有本事就了不起了？我还没嫌弃你有过家庭还有女儿呢！你才是破鞋，破皮鞋，臭鞋！

　　

　　我龇牙咧嘴地把脚塞进去，这双鞋之所以崭新，是因为穿着硌脚。不怕，漂亮才是王道，我今天就要蹬着它走去上班，让满大街的男人都坳了脖子。

　　

　　扭着走出院子门，马良的车直横在门前，他见我出来连忙下车给我开门，一脸疲惫：“我送你去上班。”

　　

　　我一瞥：“不用。”

　　

　　他上前拉住我手腕：“芳子，对不起啊。昨天是我不对，我认错，你别气我，我们这就去登记，好不好？”

　　

　　“这证我不办了，没意思，反正到时候也得红本儿变绿本儿。”

　　

　　“什么叫没意思，结婚不领证就有意思了？”

　　

　　“证还没领呢，未婚夫就为了前妻把现任撂民政局了，我一个人回去走到天黑，在大街上把鞋跟儿都走断了！这证领了还有什么意思？有名无分。实名虚位！”

　　

　　“昨天我才六岁的女儿哭着打给我说妈妈在厨房里晕倒了，我能不去么！我没知会你一声把你一人落那儿了是我错，但我昨天冲过去把她送医院，又在外边儿守了一夜没敢走，手机忘车里了，等快天亮了才确定她安全，回到车里手机又没电了，早上还得去朋友那儿接女儿送去学校，我送完马上一口气没喘就过来了……”

　　

　　我看着他，原地低着头语塞了一会儿。他蹲下来查看我脚脖子：“脚崴到没有？看你还穿这么高的鞋，还说走去上班，我不来送你怎么办呐？又打算在大街上把脚脖子崴了啊。”

　　

　　我扑哧一笑，说：“崴什么崴，在我这儿就没有驾驭不了的高跟鞋和男人。”

　　

　　马良抬头站起：“哟，妞儿口气真大。”说着一把把我扛起来架在肩膀上。

　　

　　我嬉笑着打他屁股：“良驹子，驾，驾，驾！驭……”

　　

　　马良把我放到副驾驶座：“我们去登记吧现在。”

　　

　　“不行，我还得上班呢，迟到扣工资的……”

　　

　　感到他阴冷的目光，我谄媚道：“不是啦，我昨天一气之下把证件给我妈锁去了。”

　　

　　“那找伯母拿呀。”他说。

　　

　　“她一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要不这样，今晚你来我家吃个饭，昨天我光脚回去我爸我妈都知道了，你得先向他们负荆请罪，不然他俩放不下心。”我说。

　　

　　马良连声应和，调转车头。

　　

　　“喂，我公司在那个方向。”我指手画脚。

　　

　　“先去给你买双平底鞋，舒服的，别大街上又给坳了，在我心上咯噔一下。”

　　

　　我心里一暖。

　　

　　（三）

　　

　　晚上和马良回到家，老妈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我眼疾手快发现饭桌上的蛤蜊炖蛋，喜滋滋地说：“哇，还打包了徐记蛤蜊炖蛋给我，妈真是深得我心。”

　　

　　然后就听到客厅里茶壶摔了的声音。妈闻声走出，爸再当着她面把我手里的原盅蛤蜊蛋给摔了：“你这是修鞋呢还是重修旧好啊！蛋粥吃腻了嫌我白粥淡了要跑他那儿尝鲜了是不？”

　　

　　“是吧，当初要是嫁给那姓徐的今儿个就是老板娘了，全国连锁几十家，光坐着数钱都嫌累。命不好，跟了个唱戏的，到现在了还得伺候别人。你去吧，反正人家也没伴儿，我也不需要了。”老爸浑身颤抖着从冰箱掏出所有鸡蛋，说一句摔一个，全摔个稀巴烂。

　　

　　妈解下围裙，二话不说走到门口，带着哭腔：“我不怨命，是我瞎了狗眼，几十年一个屋檐下勤勤恳恳，到头来还是别人。”

　　

　　我对爸说：“爸你说话太难听了！不就一炖蛋么，那是因为我从小爱吃妈才给我买的，什么旧相好，瞎扯淡！”

　　

　　“去去去！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谁生的你，找你亲爹去！”

　　

　　我彻底心寒，跑出去找我妈。

　　

　　（四）

　　

　　半小时后，马良和我爸在菜市场找到我们，我陪她走了半天到大菜市场，她说要去买鸡蛋。然后他俩就站在鸡蛋摊上挑，妈在灯泡上挑，每挑完一个放袋子里爸就帮他放一个到灯泡上，挑完最后一个妈手里的鸡蛋还没放进去就让爸给握住了。妈说高兴了吧，爸说嗯。妈说不生气了吧，爸说不了。妈说那还要不要过了，爸说还得吃你做的鸡蛋全宴呢。然后把妈的手连同鸡蛋一块儿收进口袋里，俩人又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马良是怎么搞定我爸的。他说，当时你爸在气头上，我从你家冰箱找来一听可乐，打开盖，等放了气，你爸也冷静了，就递给他喝。他喝了一口说，没气，难喝死了。我说，人的感情也是这样。三个月热恋期，等过了三个月，就像这没气的可乐，难以入口。所以那叫新鲜感，不叫爱。伯父跟伯母也三十年了吧，能每天惦记着你心脏不好给你沏陪你喝这甘苦的普洱，这叫什么呢？

　　

　　好你个良驹子啊，降服别人一套套儿的。我说。

　　

　　那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只吃你这芳草。他说。

　　

　　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番茄炒蛋、韭菜蛋、鸡蛋汤等全蛋盛宴。我赶马良回去照顾他前妻和女儿了，就像爸说的，人太贪心，榨菜包子油条都想吃，想找一个十全十美有事业有责任心顾家对你好又无前史的男人，最后只能吃不了兜着走。像爸一样，一辈子只钟情一个，蛋打粥，只管两人处着融洽互相理解了，才是婚姻。

　　

　　睡前妈拿着修好的高跟鞋到我床头，说，其实感情啊，就跟鞋似的，不免坏，但只要合脚了，修修补补，走着舒服，也就一辈子了。破鞋啊是自己给瞧的，破在你心，也没人嫌弃，是你自个儿嫌弃。喏，修好了，别老动不动就换新的，旧的跟你久了，磨合好，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