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的洗衣店

　　（一）

　　

　　她坐在洗衣机顶盖上，伴着耳膜的隆隆声和空气里洗衣粉香气，悬着双脚和一颗心看着恐怖小说，看到：她坐在那儿，全然不知有一个浑重的脚步正缓缓靠近，一步一步，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阴森森传来，肩膀上指尖的冰凉灌透全身……

　　

　　啪，“小姐。”她吓得一个激灵从洗衣机上翻下来，他扶起跌坐在地的她，“你没事吧？对不起啊，吓到你了……”

　　

　　她用手肘支起半身，猛拍心口，原来是人……一抬眼发现是他，心跳更快了。

　　

　　“没……”她爬起身，接过他手里的软布袋，放到称上。

　　

　　“贵姓？”

　　

　　“范。”

　　

　　“电话？”

　　

　　“189……31707……530”

　　

　　她习惯性写下135，之后又划掉，他换号码了。

　　

　　她把布袋拿下，“四十二块。”

　　

　　“谢谢。”他笑。

　　

　　她低头，也笑。

　　

　　看他走远，她打开布袋检查，衣服上的动物皮毛让她连打几个喷嚏。四条裤子，三件衬衣，一件白大褂？嗯，没错。她掏了掏裤子口袋，六个硬币一共四块五毛二角？数了数，对的。上衣口袋……她看了看日历，昨天过了一个周末，那口袋里准有一小块沾满沙粒的鹅卵石、两张电影票、两张水族馆票？还有三五个啤酒瓶盖子？又对了。想到这里，她失落了。真好，每个月都去约会，阳光沙滩海湾看鱼看电影吃饭。

　　

　　她把硬币和盖子从手心顺入玻璃罐，已有大半罐了。又把鹅卵石沉入鱼缸底，里面有一尾孤独的小鱼，却有半缸鹅卵石。她翻开相册，一页页翻，有名片、各种票券和纸张。终于翻到空白页，把票据贴好在相册里，写上日期，想了想，又添了几句心情。

　　

　　衣服没有倒入洗衣机，而是一如既往的人工智能手洗。

　　

　　（二）

　　

　　八点。像往常月末的周一一样，提早收店，到他看过的那家影院，那部电影，那个座位，自己看了起来。一个人的电影，幻想着她和他是影片里的男女主角，倒也精彩。回到家，自己做饭吃饭，留出一部分来喂给从后巷跳出的小黑，小黑是只野猫，七年前她在街上路遇它，它冲出马路被自行车轧了脚，一瘸一拐地还挣扎着走动。是她把它带回家，帮它包扎，可刚能走，小黑就不见了。自此她常常吃完晚饭就到后巷等它出现，喂它，吃饱后的小黑又会重新从高墙跳走，不知去向。

　　

　　（三）

　　

　　到星期四晚上，她在洗衣店等到很晚。十点了，他怎么还没来？转念一想可能和女友一起吧，于是收店。刚拉下闸门，还没上锁，就见他拿着布袋跑来，气喘吁吁：“收店啦？那我明天再来吧。”

　　

　　“范先生……拿来吧。”她叫住他，拿过他手里的布袋，放进门后，重新上闸。

　　

　　“谢谢你啊。”他笑。

　　

　　她点点头，两人分头走去。

　　

　　她走了一会，瞄到他走远，赶紧回去开店，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床被单。她把被单抱回家，枕着他的味道，睡了一晚。

　　

　　第三天晚上他来了。例行公事，她把洗好的被单给他，交换他手里的一袋衣服。他拿着床单走了，她转身把衣服拿去洗。这时他又折回来突然从后面叫住她：“请问，你怎么称呼？阿荣？”

　　

　　她低头偷笑，不敢转身：“……别人都叫我，阿冬。”

　　

　　“阿冬小姐，不好意思啊，一直以来麻烦你帮我洗衣服，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过几天我就要搬了，我朋友会替我来拿衣服。”阿冬愕然转身，张了半天口：“那……你叫他拿单据过来，就行了。”

　　

　　“好，谢谢你，阿冬。”他笑，走了。

　　

　　这回，阿冬深深地失落了。鹅卵石不能将小鱼救出了，玻璃罐要留空了，相册贴不满，心情要装哪儿呢？

　　

　　阿冬决定休铺几天。这几天，她又循着他的路线，去海边捡鹅卵石，画满整片滩，再呆呆等海水漫上来淹没，再画，再等，去海边的水族馆，听鱼儿的心事。他来店里洗了七年衣服，她喜欢他三年，最后一次了，她想。

　　

　　最后她回到家附近的电影院。

　　

　　（四）

　　

　　看完电影回家，做饭吃饭喂小黑，明天该开店了。

　　

　　等不到小黑，她越等越没底，只好只身去找，发现小黑趴在被车撞伤的那条路边，耷拉着眼。阿冬喂它吃，它也撇开头。是生病了吗？怎么办？找兽医，兽医？对，范先生是兽医。最后阿冬只好抱着它去找他，洗衣店对面街口左拐第七间。如此熟悉，却从未进去过。

　　

　　可是整条街都打烊了。一声碎裂划破沉寂，阿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兽医院门口，是范先生。他脚边横七竖八倒着酒瓶，这时小黑从阿冬怀里跳下，缓缓走近，趴到他脚边。

　　

　　范先生一下酒醒了八分。是秋秋！他把猫抱到怀里，孩子一样哭泣。

　　

　　“范先生……它，不吃东西，我怕它有事，所以来找你了，幸好……幸好你还没走。”阿冬小声说。

　　

　　范朝安马上明白，秋秋老了，它要走了。七年前他女友林初秋走的时候，它也跟着不见了。于是范朝安一直等在这里，等了七年，他怕秋秋回来了找不到家，这只林初秋生前收养的爱宠。他们唯一的孩子。

　　

　　范朝安和阿冬陪着秋秋坐到天亮，陪它度过最后的时光。

　　

　　范朝安心中释然，问：“你全名叫什么，阿冬。”

　　

　　“冬至。”

　　

　　范朝安一笑，也许我早该遇见你。

　　

　　爸爸阿荣早年去世，那时自己还小。妈妈也在三年前去世，留下一间生前一手操办的“阿荣的洗衣店”，她学成归来，不舍得卖掉，只好独自经营下去，仿佛这样就一切照常。那家洗衣店变成她的亲人。

　　

　　阿冬的妈妈说，因为爸爸去世后，再不能亲手为他洗衣了，所以有了阿荣洗衣店。妈妈说，能给心爱的人洗一辈子衣服，是她最幸福的事，她想洗一辈子。

　　

　　七年，可以彻底忘记一个人。科学家说，不管有多么深刻的伤痛，只需要七年都会痊愈，因为七年的时间可以把我们全身的细胞都更换掉，一个旧细胞都没有，每一天的坚持都是一种进步，每过一天，那些想念你的细胞就会死掉一些，总有一天，会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