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爱

1931年的松本清波，并不叫这个名字。

他的身份证上写着的名头是：赵亚军。赵亚军的父亲在老东北钢铁厂工作了几十年，资历也是最老的。但就在前几日的公司裁员中，却将他的名字摆在了一众不学无术的后进分子之前。赵父因此也与厂里的领导理论过，但裁员就是裁员，人家不给你理由又怎样？

那段时间正赶上赵父的堂兄在东瀛做倒卖瓷器的买卖，苦无生计的赵父好说歹说才拥有了一次去东瀛虚说发财实则为讨生计的机会。赵亚军也因此被赵父取了个在东瀛重名度极高的名字：松本清波。那年，清波4岁。

时光如梭流，清波转眼就长成了13岁高高清瘦的小伙子。在教会学校，中国人的孩子是很受排挤的。课间去打饭，几个当地的恶少会事先把清波饭盒里的饭菜掺杂足量的石沙，还要强迫他吃下去。那一次，一个窈窕秀丽的女孩子挡在了清波的面前，对恶少狠狠地瞪了瞪眼睛：“你们不要欺负他，学校的规章制度不是摆设，拜托了！”恶少中有人眼尖认出了女孩子是教会学校主任的女儿，没几时便化作鸟兽散。

事后清波打听得知女孩子叫花代，人如其名的青春靓丽。

他们并没有说要在一起，而是在不约而同地走在一起去打饭、做课外作业。日子久了，同学间关于他们的绯闻越来越多，也不知怎么传到了花代父亲的耳里。那晚花代第一次挨了打，躺在床上伤口不觉传来阵阵隐痛的时候，她满脑袋想的都是清波。想他的一眸一笑，想他们一起走在樱花树下的情景。

次日，花代转学了，转去的学校是日英合资办的医师学校。

临走的那天，花代在甲板上不住地回头，希冀能看到那个满目深情、一身白衣的清波，她的清波啊！她终究没有见到所期许的那个身影，是命，还是捉弄？

花代一连几天没有上课，那几天清波发了疯一样找她，他渴望知道她的去向，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也可以！也就在他最迷茫的时候，被学校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他也因此知道了花代的去向：“花代去当志医疗愿者去了，也请你以后不要缠着她了！”

那年清波15岁，正赶上东瀛参军的热潮。

教会学校外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招募军队的营帐。如果参军了，应该比较有可能遇到花代吧……因为没有实战经验，清波被分到了飞行组的后备队，任务也截取情报与运送物资。这一年1941，秋叶飘零，贪婪的人都红着眼。

太平洋战争爆发。

战斗已相持了整整一天，清波所在的B小组装卸物资的供给机渐渐与他失去了联系。清波一再联系地面指挥中心，请求空中供给。不料却一直无法联系，在第二次交战的时候，B小组全军覆没，坠落的时候飞机的残骸迸溅到了清波所在的营帐。清波的大脑因此受严了很严重的伤，特被指挥中心准许带往东京疗伤。

1942年7月．东京后勤营帐，重逢。

这批伤病员被运送到的时候，已近傍晚。面无表情的花代麻木地救治着眼前的病人，多日的工作已让她有些憔悴，忽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面目全非的病人，手微微颤抖道：清波君，是你吗……她并没有看到他的全貌，却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人，那几晚她无法安睡，每敷完药就趴在床沿上看着这个她朝思暮想终于来到的人。

花代的细心照料，令清波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一日，清波终于恢复了意识，但看着她的眼神却很陌生，“这些日子是你在照顾我吗？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花代又悲又喜，喜的是清波的生命又鲜活起来了，而悲的是他唯独忘了自己。

这之后花代和清波就如从不相识一般，保持着距离。花代亦不点破，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偶尔给他做几顿好吃的，以朋友般相处倒也恰然默契。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而改变这现状的是清波的父亲。他说给清波相了门亲事，回国就成亲。

清波走的那晚，花代哭了很久。她也想过挽留，但现在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一个朋友，又有什么资格去挽留他呢？

神户。暮春。1999年。

花代坐在轮椅上，看着满树繁华纷落的樱花。她已入耄耄之年，住在后勤营帐扩建的楼房里。有一个不好不坏的丈夫，几个懂事的儿孙，谈不上幸福倒也其乐融融。她4岁的孙子在屋里玩皮球，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奔到她面前：“奶奶，有块墙皮掉下来了，吓我一跳，里面还夹了张纸呢！”

花代浑浊的目光中，忽闪出一道明亮的光。那是一封陈旧的信，纸张昏黄得仿佛一碰就会散做粉末一般。她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字迹，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往下淌：57年

花代，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地下三尺了。

原谅我，欺骗了你，我并没有失忆。我在醒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医师的死亡通知单，我知道我给不了你幸福了，所以才让父亲来接我回去，还可笑地捏造了回家娶妻的理由……

你听到风的声音了吗？

那是我对你的思念啊！战争中枯萎的生命并不落寞，所以请你也不要流泪。我没有走，相信我花代，我一直在你身边。

老人仰起头，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清波君，花代没有哭，而是你的爱灼痛了我的眼睛啊！

此时，有风吹过，仿佛相应般，树上的八重樱花，拼了命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