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四重奏

灯光亮起，我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小心翼翼地看了傅教授一眼，他把拐杖放下，庄重地架好琴，调整领结，面容沧桑，目空一切。旁边架着大提琴的师姐连咽了好几口口水，不停擦着手汗，我握着她的手用眼神告诉她：你是国内最好小提琴教授的得以门生，不要怕。我们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演奏正式开始。

小小的音乐厅全场寂静。第一乐章，奏鸣曲式的小快板。旋律流动串连，轻灵紧慢恰到好处，情绪沉浸其中，不自觉地看向身边拉着中提琴的子义，他也看着我，四目交接，目光炯炯。

记忆随音乐慢回。记得第一次遇见子义时我还只是一个学艺不精的留学生。当时第一次演出，害怕出错，自己提前老早到学校的音乐厅练习，谁知越拉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出错，心里眼里都没谱。然后他的掌声就在角落响起了，他站起来，为我鼓掌。后来那场演出很成功，作为新人的我受到导师的特别赞赏。唯一遗憾的是还未来得及道谢，谢幕后就再找不到他了。

第二次是回国后，在鸽子广场。我坐在边上想写完谱，便即兴在广场上拉了起来，不小心惊走了他手里的鸽子，于是我们就在漫天飞舞的白翅膀中认出了彼此，我向他道欠了好久的谢，他帮我编了曲子，我们一起拉奏。

过后不久，我们在一间古老又偏僻的咖啡店遇见了，第三次。那天我坐在窗边重读昆德拉的书，看到托马斯第六次偶遇到特蕾莎的时候，他刚好推门进来。

假如前三次都是偶然，那么，前几天，他找到我所任教的学校，并提出在此举办蜚声于世的小提琴演奏家——傅倾的最后一场演出，按照小说的发展，则是必然了。

因为第七次，特蕾莎到布拉格找到了托马斯，他们坠入爱河。

谁也想不到这位鼎鼎大名的小提琴大师会选择在这所学校，这个小音乐厅，为他的演奏生涯画下句点。生于音乐世家的他，自出生就在国外完成学业、成名、演出，建立家庭。国内极少有他的消息，这位华裔名人一生中回国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能正因如此，最后一场演奏，他才想回归故土，在这所国内一流的小提琴学府。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技高如他没有演奏帕格尼尼，而是选了贝多芬一首普通的四重奏——这首没有名字只有编号的曲子，贝多芬F大调第十六弦乐四重奏，第135号作品。这首我从小被洗耳无数次，拉得最好最熟的作品。我当仁不让地做了这次演出的小提琴副手，也许，所有的想不到和偶然，就是命中注定吧。

演奏完毕后我向学校递交了辞职申请，自三个月前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后，我就放弃了所有的演出机会，回来接替母亲的职位，借此缅怀我唯一爱着的，也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而如今另一个爱我的人出现了，而我也爱他。我想这是母亲所希望看到的，我追随着真正爱的事业，和爱的人一起。

夜里独自回到家，坐在母亲的书桌前，我最后一次翻开昆德拉的书。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书，每个深夜里她都会捧着它，灯下细读，甚至不舍得让我看一眼。这本书我在大学里读过，晦涩难懂。三个月来我翻着母亲最珍贵的遗物，随着她阅读时留下的注记，到她所到过的地方，体会她的体会，加之近来遇到的事情，我才渐渐明白，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正如母亲所解读的：偶然、欲望、游离、媚俗和遗忘。相较于责任、灾难和肉体上的痛苦，这些精神上的看似轻如鸿毛的东西——与子义的偶然相遇、随之产生的爱与欲望、游离国外的傅老教授回归故土，这些轻，更令人难以承受。

突然，一个想法在脑中闪过——“Es muss sein”，这个多次出现在昆德拉书中的，贝多芬最后一部四重奏，F大调第十六弦乐第135号作品最后一个乐章的谱写动机。所有的巧合都只归结为命运吗？找不到答案，很乱，我只想打给子义。

“明天就要跟我和我爸回去了，怎么，迫不及待想见我了？”

“是啊，连合照都没有，怪想你的。”我不置可否，脑子里有很多问题，却无从问起。

“对了，你一说，差点忘记临走前要去相馆拿照片了。”他说。

“什么照片？”我问。

“就之前帮我爸拍的，在鸽子广场、咖啡厅、你们学校拍得那些，那时恰好遇到你，所以也偷偷给你拍了。”他说。

“帮你爸拍的？”

“对啊，他腿脚不灵便。”

“说来也巧，好像是冥冥中我爸撮合了我们。第一次见你也是，那天是我唯一一次替我爸去看演出，这是他每年的习惯，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去看学生表演的意义。”

我手机摔在地上。想起小时候，每当我妈说起我爸时，她总说，我爸是世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们在她第一次演出时一见钟情，可他因为要世界巡演鼓舞更多的人，所以才一直没有回家。“轻”的第四重含义，媚俗。我妈因为我爸走到今天，成为国内最好的小提琴手，却终身未嫁。

没想到，重蹈覆辙，我们之间还是隔着无法逾越的世俗。我翻到最后一页，拉奏了子义补上的后一半曲谱，他们的定情之歌。

第二天我送他们到机场，我跟子义说还是放不下母亲。对傅教授说：“傅倾，保重。”

父亲，保重。

后来看新闻，傅教授回去后不久就自杀了，新闻分析说是因为这位不久前检查出阿兹海默症的传世小提琴家，无法接受如此落魄的晚年给完美人生带来的污点。

阿兹海默症最大的病症是遗忘，“轻”的最后一重含义。原来如此，傅教授选择第135号作品的原因，昆德拉书中多次提到并解释的，贝多芬最后一首四重奏最后一章的创作动机——“Es muss sein”，意思是“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留住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