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朝哪代，某县城里卖褡裢皮家的第三个儿子，当上了本县负责行刑的刽子手。 同行们便叫他做皮褡裢，他们不大看得起他。因为皮褡裢虽然从小练武，性格有时不像他的四肢那么有力。很快就轮到他第一次行刑了，斩立决，罪犯是一个做下十余起连环大案、杀害人命九条、奸淫妇女不计其数的恶头陀，法号左戒。左戒是个左撇子，常常用左手使一口戒刀，因此得名。 午时三刻到，皮褡裢却比那死刑犯还要紧张，他心慌意乱，提着鬼头刀不敢下手，只好去遛了一圈回来。结果这一耽误，恶头陀的同伙劫了法场，把恶头陀救走了。事后左戒认为救他的正是刽子手的一时胆怯，皮褡裢要是午时三刻准时一刀砍下去，再怎么救也来不及了。为了答谢这个救命的刽子手，左戒竟然托人送给他五十两的一锭大银子。 皮褡裢拿着五十两银子遭到上司斥责和全县人的耻笑，他羞愧难当，把县里发给他的鬼头刀重新磨过，回家要了一条特大号的皮褡裢，在褡裢的一只口袋里插上鬼头刀，另一只口袋放进那五十两银子，他把褡裢往肩上一搭，就告假出发去找恶头陀左戒。他决心要弥补自己的过失，继续执行那一次未完成的死刑。 这个假一告就是十年，十年之间，他历尽千辛万苦，几次要将左戒置于死地，最后关头又给左戒用诡计逃走了。这一次他得到壶口关法界寺一位高僧“逃禅师”送来的消息，左戒正在法界寺。 法界寺只有一条陡峭的爬山小磴通到寺门，在半山腰小磴的石阶缺了一级，有一个头陀跪在旁边，把右臂“砌”进这缺了的一级上，让过往的香客们踩。有香客不忍心踩要越过去，头陀苦苦哀求，说这是为他赎罪，他杀生造孽太多，要改恶从善，来求逃禅师收为徒弟。逃禅师不收，他就用这种方式明志，从今往后，立下杀戒。 他就是恶头陀左戒，这个十年来皮褡裢梦中杀了他不下千次的罪人，这个血债累累却一直逍遥法外的逃犯，就在即将恶贯满盈的这一天，竟放下屠刀。 一只脚重重地踩在他臂上，但并不往上走。 左戒抬头看见了皮褡裢，他随即又闭上了眼，脸上原来凶狠的表情不见了，代之以几分安详。当他看到是皮褡裢时，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磴上的人不敢往下走，磴下的人不敢往上走，众香客都怔怔看着这奇怪的一幕，很快就在两头堵了两大群人。 皮褡裢喝问：“左戒，你现在回心向善，不觉得太迟了些吗？” 左戒回答：“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改恶从善什么时候都不会太迟。皮褡裢，我知道你要干什么，请动手吧，我毫无怨言。” 背后褡裢里的鬼头刀似乎在隐隐地嗡嗡作响，皮褡裢拔出刀来拉开架势，却不知为什么，就是砍不下这晚了十年的一刀。难道十年的苦志，日夜的勤练，到头来面对的就是这个不作任何抵抗，似乎已经幡然悔悟正在赎罪的人吗？现在我杀一个已经悔过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旁边有不明真相大胆的香客在说话了：“这个汉子，你也太狠了吧？就算这位师父以前有多大罪孽，他在赎罪，这台磴缺了一级，很多老年人小孩子上下不方便，他把一条手臂搭上了，让千人踩，万人踏，都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过。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该杀他。” 左戒砌在石磴上的手臂已经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即使没断，只怕过后也得落下个残疾了。 皮褡裢的刀渐渐垂下来，他自问：我为什么杀他？我和他远无冤，近无仇，他还给了我五十两大银。可不杀他，这十年又是为了什么呢？ 刀再举，又落，这时山坡上长长地传来一声叹息。 皮褡裢和众香客抬头一看，认出那正是有名的高僧逃禅师。逃禅师叹了口气说话了：“皮褡裢呀皮褡裢，十年前你被他在刀下逃脱了一次，十年来你又被他骗了几次，这回你还要被他再骗一次吗？你再这样犹豫不决、心神不定，再给了他可乘之机，被杀的恐怕就不会是他而是你了。” 左戒尖声大叫：“逃禅师，我肉臂砌磴，甘心让千人踩，万人踏，就因为这只手杀生太多，宁愿不要了赎罪，求你收在门下，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说？” 逃禅师：“左戒，你这点伎俩，骗得了皮褡裢，骗不了我。佛度有缘人，你别说是肉臂砌磴，就像佛祖一样舍身饲虎，佛也不会度你这样的恶人。你既然说你的手杀生太多，宁愿不要了赎罪，可你惯用的是哪只手？你本是个左撇子，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死在你左手的戒刀上的，要赎罪，正该用左手，你为什么不用左手？” 一言点醒梦中人，皮褡裢如五雷轰顶。左戒左戒，就是因为左手的戒刀叫出来的法号。我怎么这么糊涂？差点又给他骗了。这时左戒一抬右臂，戒刀正好藏在下面，他左手把刀拉出来，凶狠的表情顿时又回到了脸上。 但是皮褡裢已经发招了，一切生死存亡都置诸脑后，奋力砍出了那曾停顿在十年前的一刀…… 恶头陀左戒的人头带着一溜血雨，横飞出了几十步。皮褡裢收刀静静地站住，等他抬眼往山坡上看去时，逃禅师已经不见了。他从褡裢里拿出那锭五十两的大银，想起了当初自己暗暗发下的誓言：不杀死左戒，他路上就是穷得要饭也决不动用这五十两银子，现在他可以有资格享用这五十两银子了，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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