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不完的墙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

李家大院多出了半堵两人多高的墙，说是半堵，是因为它还没完工。不知是累了还是咋的，正在砌墙的李二柱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支烟点着。忽然，在墙的另一面传来一声叹息，声音并不大，但二柱的脸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隔着墙，二柱看不到对方，但除了大哥李大柱，还能有谁？

“咋了，还舍不得你哥？”媳妇巧枝走到二柱身边，声音里充满不屑：“你大哥就是个呆子，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连媳妇还没娶上。跟这种人一起生活，我都觉得丢人。”

二柱瞪了巧枝一眼，顺手捡起一块砖，抹上些泥，发泄似地狠狠拍在墙顶上。他知道大哥确实很“呆”，可如果没有大哥的呆又哪有他二柱的今天？父母去世时二柱才只有六岁，硬是大哥拼死拼活地把他拉扯大。他仍记得在大哥二十岁那年，村里有位姑娘看上了大哥，但人家说什么也不肯接纳他这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叔子，那时大哥只说了一句话：“老婆可以不要，但兄弟我一定要！”结果大哥错过了那村，就再也没等来那店，如今二柱的儿子小虎都已四岁，而大哥还是孤身一人。

巧枝自进了李家门就没看得起这个光棍大伯子，后来干脆提出兄弟要分院而住。大柱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便去买砖石泥灰去了，二柱知道哥心里难受，更知道哥不反对是不想让他为难。

几天后，二柱负责的半边墙已经砌好，可不知为何，大柱砌的那半边还留有一条半米宽的通道。巧枝见大柱不再动工，便向二柱嚷道：“你大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过来做贼？”

二柱生气地说：“你胡说啥？兴许是大哥的砖料不够了，再说这通道这么窄，能过人吗？”

小虎在旁接过话：“这是大伯故意留下的，他说有了这墙我们还是一家人，让我常过去玩。”

二柱听得又是一阵难过：大哥一向把小虎视为己出，有什么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也要留给小虎。巧枝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这天，二柱一早就下地了。巧枝去喂鸡，忽然发现花母鸡不见了，她知道它是不可能飞过院子的，便将目光盯在那堵没修完的墙上。果然，没多久花母鸡从墙的另一侧钻回来，巧枝骂了两句“瘟鸡”，忽然她住了骂，脸色却更难看了。

二柱刚回到家，巧枝便嚷嚷起来：“花母鸡跑到你大哥那边去了，本来它屁股里是有蛋的，可回来却没有了。这算怎么回事？”

二柱怕大哥听见伤心，说：“一个鸡蛋，有啥大惊小怪的？大哥跟我一样也在地里干了一天活，这事他都不知道，哪赖得了人家？”

巧枝恼了，大声说：“不赖他还能赖我？他故意留个缺口，恐怕就没安好心！”

二柱火了：“你说这话有良心吗？那不是方便小虎去玩吗？这些天大哥给小虎吃了多少东西你又不是不清楚，还抵不了你那个破鸡蛋？”

巧枝被激怒了，她将气撒在小虎身上，连着打了他几下屁股，骂道：“小兔崽子，以后不许你乱跑，老娘生了你还能养得起！”

二柱忙着从老婆手里夺过儿子，这时墙的另一侧又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晚，二柱在墙角发现一碗满满的鸡蛋，显然是大哥趁他们没注意，悄悄放下的。二柱把这事告诉了巧枝，她却只翻了两个白眼。

这一夜，二柱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些年大哥的恩情，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大哥，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明天也要说服巧枝去向大哥陪理。不知躺了多久，二柱渐渐睡意上涌，朦胧中他忽然听到门被擂得山响，大哥的声音传进来：“快起床，救火！”

二柱被惊醒了，忙推巧枝，两口子火急披好衣服，冲出房门。此时院里的几垛柴火皆已燃着，看样子兴许是二柱扔的烟头惹的祸。好在火势还不大，三人又是用水浇，又是端土填，没多大会儿便把火扑灭了。

二柱见大哥满身都是泥土，显然他是从墙的缺口处过来的，大哥膀大腰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生生从半米窄的通道里挤来的。再仔细看，大哥脸上、手上都有被挤的瘀伤，二柱心下好不难过，忽然他想起一件事，问：“哥，你咋知道我这边失火了？”

大柱没说话，从怀里掏出烟来，闷着头连抽了两支才抬起头，答非所问地说：“你还记得咱爹娘是怎么没的？”

两兄弟又是好一阵沉默，爹娘当初就是在一场意外的大火里被活活烧死的。他们兄弟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这事却成了他们一直的噩梦，从来没谁会主动提起。

大柱又点了一支烟，叹息一声：“爹娘走了以后，我就落下个毛病，每晚睡前都仔细检查家里的火烛。我怕这事会给你造成阴影，从来没跟你提过，都是在你睡后才去检查的。”

二柱脸一阵发白，这么多年了自己竟对此一点也没察觉。

大柱继续说：“如今咱们兄弟分院住，我仍担心会发生意外，每晚都会在墙那边向你这张望，直等确定你们这边没事我才去睡。若非如此，我也发现不了……”

大柱没说完，二柱便哭了出来：“哥！”旁边的巧枝悄悄转过身去，狠劲地擦了一下眼睛。

大柱也流下了眼泪，他哽咽着说：“弟，你也长大成人了，以后的事哥也不能替你想一辈子。你是男子汉，家里的事情要多上心，巧枝和小虎还要靠你哩。我那边还剩下些砖料，明天我就会把墙上的缺口补好。”

第二天，大柱起了个大早，他来到院墙的缺口边刚想动手干活，却见二柱正站在对面冲他笑呢。“哥，咱是一家人，这墙不是该修，而是该砸！”

大柱嗔道：“别胡说！巧枝能答应？她……”他的话没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巧枝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大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