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

进  山

                                              编剧：敬迎涛

刚到报社不久，新闻部主任就交给我一项任务：有读者报料宝山区一带有出租司机宰客现象，马上去暗访一下。我知道主任是想趁机一试我的身手，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正适合热身。

宝山区地处远郊，距全省闻名的青峰山宝山煤矿不到40公里。这里只有一条通往山里的“死路”，没有过界车辆。公交车也很少，每天仅有一趟往返矿区市里的个体中巴。一般人进山办事等不上中巴都是“打的”，所以出租车宰客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来到通往山区的一个路口，远远就看到成片的出租车次第排开，像在接受检阅。司机们席地而坐，围成几个圈打牌。一见我过去，马上有人站起来，拿着满把牌招呼我：“师傅进山啊？”我点点头，说到矿区。他马上把手里的牌合起来交给旁边的人，冲我一招手：“走，上车！”

我跟着他来到最靠边的一辆车上。他伸手拉开车门上去了，我故意犹疑着没动。他在车上催我，我才跟他提到价钱的事。他伸出一个巴掌说老规矩，不跟你多要。

我说50？

他点点头。

我暗自惊讶：40公里50块钱不算贵呀！难道报的料是假的？

我不放心：“从这儿到矿区一共50？”

他反觉奇怪了：“对呀！嫌少啊？嫌少多给点！呵呵……”

我更加不解了。要知道，在市里跑40公里50块钱都打不住，何况进山跑单。里面难道有什么猫腻？

为了证实他的话，我决定打车走一趟。大不了到站他再反悔，挨次宰换来新闻的真实，值了。

于是我们出发了。

车开出不久就进入山区。秋日的青峰山清灵俊秀，流光溢彩，满山遍野的山楂树暗红点点，诱人驻足。煞风景的是，每隔不远就有一处“黑山头”出现，随意开采的小煤矿破地而出，像颇具穿透力的秋阳，霸道地强入人的视野。

路上，司机打破沉寂，主动和我攀谈起来。说到眼下的毒奶粉，他一脸义愤：“要我说，这些造假的统统该拉出去枪毙！祸国殃民啊！连下一代都不放过啊。”我笑笑没附和他。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是记者吧？”

我大惊，拿余光迅速审视了一下自身，莫非什么地方露出破绽被他看出来了？他似乎并没有等我首肯，自顾自地说：“最近，没听说这里有什么事啊。”

我未置可否，只是问他：“记者常往这里来吗？”

他点点头。

“去煤矿采访？”

他没回答，又看了我一眼，眼神竟有些怪异。

从司机让人生疑的表情里，我隐约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远远看到前方一片建筑群，仿佛还听到有机器的轰鸣声，两方大铁架子组成大门上的依稀可辨“宝山”的字样。一路走来，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蒙了细细一层煤灰。车子停下来，司机说：“到了。”

一开车门，轰鸣声立刻放大了。我掏出一张“伍拾”递过去，司机收了，问：“我还等你吧？”哦，这时我才想到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来煤矿采访的，事先也没有相应的准备。但既然到了，不下去看看似乎不像回事。再者，全省有名的煤矿企业，首屈一指的利税大户，以后断少不了常打交道。今天见习一下，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回头说：“等我吧，去去就来。”说完装模作样地踱进大门。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人，大概是门卫，冲我喊了声：“喂，干什么的！”

我掏出记者证，朝他扬了扬。他马上不吭声了，手伸进兜里，掏出电话。

来到办公楼前，迎面过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头发稍有些谢顶。来人老远就向我伸出手：“欢迎欢迎！”我被“谢顶”引到一间办公室，坐下，递烟，喝茶。

我说我是顺便过来看看并无采访任务，“谢顶”宽厚地笑了：“随便看，随便看。”因没有具体的采访内容，我不便久留，简单了解了一下生产情况，就准备走。“谢顶”提出要带我去见矿长，我拒绝了。不想惹太多麻烦。

临出门时，“谢顶”叫住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样东西，伸手拉开我的随身小包，就往里面塞。我拦住他，他就顺势塞到我手里。我一看，是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不明白怎么回事。“谢顶”笑着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说着就把我往屋外推：“欢迎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我心里一动，莫非……便不再推辞，出了门，去寻出租车。

司机远远地看见我，将车发动开到我身边。上了车，他冲我神秘地一笑，有点心照不宣的意思。

车子驶出矿区，加速朝市里方向驶去。路上，我一言不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儿。司机说话了：“这一趟，收获不小吧？”我含糊地应着，同时暗暗有些吃惊。他接着说：“前段时间，进山的记者成疯了，哪个都是瘪着进去鼓着出来。”

“哦，怎么讲？”

他又看我一眼，语气里颇有点不屑：“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啊？”

“我刚到这个市，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你不妨说来听听。”我说道

“煤矿出事了啊！井下死了两个人。”

“哦，没见媒体报道啊？”

“嘁——”他近乎轻蔑了，“要是报道了，还叫能耐啊？他们给你们‘封口费’，白给的啊？”

哦！果然与我的猜想不谋而合。

“我不明白，你今天来干什么啊？最近不是挺太平嘛！”他说。

事到如今，我只好跟他说了实话。看他也是个实在人，不准备对他隐瞒了。听了我的话，他有些吃惊：“原来你是来查我们的啊！我们有什么好查的，有本事去查他们啊！”看样子，司机有些动气了。

“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这件事，你们不是也没有宰客嘛！”我打圆场。

“谁说我们没有？我正准备跟你撂明呢！回程这趟，500！一分不能少！”他狠狠地说。

“啊？你们……这样不合适吧？”我吃惊了。

“不合适？你们就合适？拿着大把的‘黑心钱’，那都是矿工的命换来的！你们就安心？跟你要500就是少的了！”

我无言以对。一阵沉默。

“把钱交一下吧。”他突然说道。

“哦……”我这才想起包里的信封，拿出来点了点，整整5000块钱。

看到我点钱，司机在镜子里轻蔑地笑了。

我点出5张，放到前台的小抽屉里。他睃了一眼，不说话了。

车子进了市区。

“什么地方停？”他问。

“市安监局。”

他偏过头来看我，脸上写满诧异：“哪里？”

“市安全监督管理局。”我重申一遍。

两天后，我们的报纸头版头条刊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宝山煤矿日前发生特大透水事故，多名矿工被困井下，已确认16人死亡。因隐瞒事故不报，矿方负责人已被警方控制……

我因揭露重大矿难“黑幕”有功，被攫升为新闻部主任，原主任荣升为副总编。我成报社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主任。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出租车宰客现象从此也绝迹了。

我和那位出租车司机成了朋友。我有事需要车，一个电话他就过来了。他说了，私事一律免费。这话我信，500块钱在他眼里都不稀罕，何况这些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