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的那年我刚刚九岁，在本村小学读一年级，家中还有父亲，姐姐。姐姐比我大三岁，有先天智障。
依稀记得我小的时候，姐姐整天疯疯癫癫的在村中街道上乱跑，捡起地上的碎砖烂瓦扔村里的其他孩子，经常有家长领着血头血脸的孩子来找父亲算账，父亲每次都是说尽好话，然后带着人家孩子去村里的卫生室包扎、取药。
开始时候，父亲每次从卫生室回来都会长吁短叹，摸着姐姐的头，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欺负别的孩子。或许姐姐能听懂父亲的话，随后几天里很少发生那种事。可是几天过后依旧有大人领着孩子找到家里，父亲渐渐变得不耐烦了，开始打姐姐，一次比一次打得狠。
不懂事的我，当时心里也很生气，父亲打姐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幸灾乐祸。
直到有一次我知道了姐姐为什么要拿碎砖石瓦块扔那些孩子，才转变了对姐姐的看法。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的就看见一帮光着屁股的小孩在追姐姐，他们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石扔她，嘴里还喊着“打疯子”。
姐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直到跑进我家胡同口才站住，可是那帮小孩依然不肯放过她，继续用碎石扔姐姐，姐姐捡起地上的碎石扔了回去，她年龄大力气也大，碎石扔得很远，没几下就打破了一个孩子的头，那个孩子用手捂着头，哭着跑回家了，其他孩子才吓得一哄而散。
没过多长时间，破头的孩子被家长领着找到家里来了，父亲顿时火冒三丈，也没问清缘由，顺手拿起一根木棍狠狠的打在姐姐的腿上，姐姐惨叫一声，抱着腿摔倒在地，见父亲还要再打，我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父亲的腿，仰起脸喊道：“爹！不要再打了，是那他们先欺负姐姐的，用石头扔她！”
那个家长看到这种情况，也没好意思再说什么，领着孩子悻悻地走了。
姐姐坐在地上痛哭，手一直抚摸着被打的小腿，我过去撩起姐姐的裤腿，小腿都肿了，已经变的青紫，我抱住她一起痛哭起来，姐姐看到我流泪，止住了哭声，歪着嘴嘿嘿傻笑起来。
父亲仰面长叹一声，扔下手里的棍子，转身回屋了，那一刻我看见父亲也流泪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打过姐姐。
也许是被父亲那一棍子打怕了，姐姐变得很少出门，只是每天早上在我上学的时候送我到胡同口，下午到了放学的点，在胡同口等着接我，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一直到我小学毕业。
每次姐姐看见我走进胡同，都会迎上来，冲我嘿嘿的笑。
也许是为了姐姐，怕她受到难为，娘走了这么多年，父亲一直没有再婚，一直默默的操持着这个家，这个还算完整的家。
十四岁那年我上初中了，学校离家有五六里地，为了上下学方便，父亲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每次早上出门上学，姐姐依然是送我到胡同口，嘿嘿的笑着，目送我骑车走远。下午放学回家，我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站在胡同口嘿嘿傻笑的姐姐。
记得有一天下午，放学时下起了大雨，我在学校等雨停了才骑车回家，比往日晚了很多。进了村，就看见父亲陪着姐姐站在胡同口，他手里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雨伞，姐姐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都湿透了。
父亲说：“桐啊！你姐站在这里等你，下雨了也不肯回家，我拉都拉不回去，只好给她打着伞，陪她等你回来，你姐虽然傻，可是她估摸的点，比家里的座钟还要准。”
我把自行车一丢，上前抱住姐姐，失声痛哭起来，父亲默默的走过去，扶起歪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推着回家了，姐姐嘿嘿的笑着，推开我，跟在父亲后面走回了家。
一个周末，我突发奇想，用自行车带着姐姐去了我就读的学校，姐姐坐在自行车后车座上，嘿嘿的笑了一路。
在学校的操场里，我不管姐姐是否能听懂我说的话，给她讲这是单杠，那是双杠，这是沙坑，那是篮球架，还抓着姐姐的手让她摸那些体育器材，姐姐畏缩着不敢去触碰，我放开姐姐的手，在单杠和双杠上来回折腾，那一刻我看到姐姐笑了，不是傻笑，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听见身后姐姐的傻笑声，不放心的回头看了几次，我看到姐姐嘴角带着微笑，眼睛平视着远方，像是在思考，也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初中，中午饭都是早上从家里带。一天中午，我刚吃完了中午饭，就听见有同学说，操场里来了个年轻的女疯子，同学们都跑着去操场看疯子了。
我心里猛的紧张起来，难道是姐姐！我急忙跑去了操场，钻进了人群。果然是姐姐，好在初中生都懂事了，没有人欺负她，姐姐傻笑着，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同村的同学认出是我的姐姐，就劝说同学们回教室，见到我来了，同学们都知趣的离开了。
我把姐姐拉出了场操，又羞又气的问她：“姐！你来干什么？快回家！”
姐姐傻笑着，从脏兮兮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两个肉丸子，伸着手摊在了我的眼前，眼睛直盯着我。
我突然记起，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中午家里有客人，姐姐这是专门给我送肉丸子来了。我顿时感觉鼻子发酸，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肉丸子本来是乳白色的，可是现在已经被姐姐口袋里的灰尘染成了褐色。
天哪！六里地！姐姐只是跟着我来过一次，以前她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村口，可是她却摸索着找到学校来了，要知道她可是个傻子啊！
我流着泪，从姐姐那满是泥土的手心里，拿起两个看不出本色的丸子，放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尽管有沙粒咯牙，但是我感觉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肉丸子。
姐姐看我吃完了她带来的肉丸子，傻笑着转身走了，我本想用自行车送她回去，可是上课的铃声响了，我只好擦干眼泪，回到教室上课。
也许是姐姐的傻爱感动了我，也许是同学的耻笑激励了我。初中毕业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实验中学，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个。
省城离家有一百多公里，为了省钱我每月回家一次。我知道以后陪姐姐的机会少了，每次回家或是寒、暑假我几乎天天在家陪着姐姐说话，陪她玩。
我怕姐姐不知道我是去了远方的学校读书，还会去中学找我，就在开学的头几天，我天天用自行车带着姐姐去公路边，告诉她，我要去远方，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不要到处找我。
姐姐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我走后就不出门了。回来后听父亲说，每到刮风或是下雨的天，姐姐都要站在房门口，看着远处省城方向的天，也不笑，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姐姐是在担心我，担心她的弟弟被风吹到，被雨淋湿。
一年后，姐姐摸清了我回家的规律，又开始在胡同口送我，等我。父亲对我说：“每到你要回来的日子，你姐姐从早上就开始坐立不安，到了那个点，她就去胡同口等你，唉！也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心里咋这么明白呢。”
我高二那年，姐姐二十一了，开始有人来给姐姐说婆家，父亲也想给姐姐找个归宿，将来好有个照应。可是一向傻笑的姐姐，每次有媒婆来我家，她都变的异常严肃，还拿起棍子要打媒婆，几次下来，父亲明白了，姐姐是不想出嫁，她心里牵挂着她的弟弟。
逢年过节，姐姐不管我是否在家，总是要偷偷的装起几个肉丸子，然后放到我的屋里。碰巧我在家的时候，她会看着我把肉丸子吃掉，尽管我已经吃过了，但是我还是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把肉丸子吃下去。
一开始父亲不明白，直到我告诉了他发生在中学的事，父亲才抹着眼泪唏嘘着回了他的房间。
高三那年，我犯了我人生中不可饶恕的一个错误，由于学习紧张，我改成了三个月回一趟家，但是我忘记了告诉姐姐。
三个月后我回到家时，在胡同口没有见到姐姐，我以为她在家里，进了家门就大声喊姐姐，可是没有人出来。父亲从屋里迎出来，流着泪说道：“桐，你姐姐走了，已经两个月了。”
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脚下踉跄，父亲扶住我说道：“你姐姐以为你还是一个月回来一次，那天下午到点后就在胡同口等你，可是天都黑透了，你也没有回来，当时我也大意了，没有留意她，她跑出去到公路等你，等我发觉你姐姐不见了，就四处找她。我记得你说过的话，想到她可能去了公路等你，可是等我赶到那，你姐姐已经被车撞死了，右手藏在口袋里，手心里紧紧攥着两个被血染红的肉丸子。”
那一刻我心里恨透了父亲，冷冷的问道：“撞人的车呢？”
“上哪儿去找啊，交警来后看完现场，就让我们回家等消息。”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好回来送送姐姐。”
“我想告诉你，可是你大爷他们说耽误你学习，再说你姐姐又是个疯子，就没有跟你说。”
“不！姐姐不是疯子！你们把她埋在哪儿了？”
“村东头的山坡上。”
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强忍着眼里的泪水，跑出了家门。
来到姐姐的坟前，我跪了下去放声痛哭，双手十指深深的插进了坟头的土里，直到哭的晕厥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两天，是父亲把我背到了医院。但是我心里依然对父亲充满了恨意，出院后拿着钱就回了学校，自此很少跟父亲说话交流。
姐姐的死，给了我莫大的动力，我要让姐姐在九泉之下看到她的弟弟金榜题名。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后我以优异的成绩上了重点一本院校。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特意去复印了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跑去姐姐的坟前烧了，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我整理房间的书箱时，突然发现了两个圆圆的黑球，拿起看时才发现是两个长满了霉毛的肉丸子，是姐姐藏起来给我留的，顿时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成家了，父亲也搬来跟我一起住，对父亲的恨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消失殆尽，我知道他也深爱着姐姐，不然他不会孤独到现在。
结婚的那天，我把姐姐的事告诉了妻，妻子眼里含着泪说道：“桐，姐姐是傻，可是她对你的那份爱却是正常人也难以做到的。”
如今，姐姐已经走了多年，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妻女来到姐姐坟前，给她送去一份纸钱。埋葬姐姐的土堆早已不在，姐姐也化作了一抔黄土。
我跪在地上把纸钱点燃，看到我流泪，女儿奇怪的问：“爸爸，你为什么要下跪？为什么要哭啊？”
“宝贝！这里埋的是你的姑姑，来给姑姑磕个头。”妻子抚摸着女儿的头说道。
女儿听话的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她指着漫天飞舞的纸灰说道：“爸爸，你看，飞的好高啊！”
我抬起泪眼，紧紧地搂住了女儿，我知道姐姐高兴了。山风吹过树梢，我依稀听到了姐姐的笑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