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盲打

因恶病，梅傲天彻底失明了。他把噩耗告诉了妻子苏小莺。

妻子强按痛苦，安慰丈夫：相信可以治愈。

丈夫反劝慰说：别怕，我会盲打。

翌晨，妻子安置好丈夫，上班去了。

毕竟是刚30出头的人，所以梅傲天伤心了一阵后，就又坚毅地坐到了电脑面前，信心十足地敲起了键盘。

十年的电脑操作，他已娴熟地掌握了电脑文字输入技巧，他摸索着打开电脑，然后根据电脑语音的提示，一步步地进入操作程序，进入盲打。

荧屏上出现了如下几行字：

“自传体小说：《第三朵玫瑰》

“在我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遭遇了爱情。这是我与我现在的妻子Y之间的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现在，已经永远进入黑暗的我要忏悔了，我要对我的过去进行忏悔，特别是对因为我的这段初恋而产生的极端的自私乃至卑鄙的手段进行忏悔。同时，我更想恳求得到那位曾经被我的无耻的行径所重重伤害的男同学B的宽恕。

“是的，馥郁芬芳、鲜美典雅的玫瑰确是爱情的象征，是爱情的信物。但是，这一连的三朵玫瑰却一度被我化为了我自私之极的妖魔，变成了我手中无比残忍的屠刀……”

大概毕竟是盲打，所以在输入这几节文字之后，荧屏上出现了乱码。

妻子下班回家。

丈夫高兴地邀请妻子拜读他的新作。

可是，妻子很快惊讶地发现了荧屏上那些乱码。

丈夫问妻子：小说写得好不好？

妻子强忍悲哀，敷衍说写得很好。

丈夫又问这篇小说能发表否？

    妻子说一定能。

丈夫让妻子把小说打印出来。

妻子含泪按下了打印机的电源开关。

然而，一页又一页，打印机里吐出来的复印纸上，都是与电脑荧屏上那些一模一样的乱码。

为不让丈夫产生怀疑，妻子硬着头皮打印完了这篇只有一个开头的自传体小说。

　　丈夫一边要求妻子明天就送市作协编辑部，请编辑阿高帮忙，争取在年底与读者见面，一边为此感到振奋，认为自己不是废人，会盲打，还能工作，还能活下去。

望着充满幢憬与幸福丈夫，妻子无言可对，泪流满面。

翌日，苏小莺来到市文联作协办公室，出现在秦迪安的面前，使秦迪安十分惊讶。

苏小莺把那叠只有一段开头的小说稿默默地放到秦迪安的面前。

    秦迪安捧着天书一般的作品，很快就从面前伤心哭泣的苏小莺身上找到了答案。

苏小莺恳求秦迪安帮助梅傲天，让他多活几天。

秦迪安问怎么帮助他。

苏小莺让秦续写这篇小说，尽早让它发表。

秦迪安如梦初醒，点点头，并充满自信地表示请苏小莺放心，他会续写完这篇小说，并让它尽快发表的。

过了若干月。

这天，妻子刚下班回家，就对着已卧床不起的丈夫大声嚷道：“傲天，我给你带回了好消息！”

　　丈夫费劲地支起骨瘦如柴的身子，虚弱地笑着问道：“是不是我的第三朵玫瑰开放了？”

　　“傲天你真聪明。”妻子把一本崭新的《服装设计》塞到他手中。

　　丈夫抚摸着杂志，笑问：“是我们作协办的《作家世界》吗？”

　　“是的，刚出版，第12期。”

　　“那，我的第三朵玫瑰发在第几篇？”

　　“发在头篇呢。喏。”苏小莺打开杂志扉页。

　　丈夫急忙催促妻子朗读给他听。

　　妻子从口袋里另外掏出一叠秦迪安写的同题小说，换下杂志，忐忑不安地朗读起来：

“……当小Y对我说出她‘另有所爱’和同学B的名字时，一瞬间，我仿佛感到自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天！怎么又是B？这个我事业上的敌手，如何又成了我爱情中的敌手！难道我俩真是前世的冤家吗？B呀B，你为什么要和我处处为敌呢？你可知道，为了小Y，我所付出的那几近疯狂的爱吗？你要知道，世界上，最自私的是人，而人最自私的东西是爱情吗？你为什么要夺我所爱？不，你要知道，你夺走的不仅仅是我的爱，而是我的心呀！小Y已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太阳，是我漫漫长夜中的一个月亮呀……

“小Y是在什么时候走的，我已记不得了，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好像醉酒似的昏天晕地，好像自己中邪似的迷茫狂乱……”

读到这里，妻子顿了下，偷眼看了看躺在病榻上的丈夫。丈夫的脸上非但没有半丝一点的愠怒抑或疑虑，反而急着催促妻子继续往下朗读。

苏小莺壮着胆子继续往下读：

“……就在小Y与阿B俩人欲进一步迈向滔滔的爱河之时，他俩的一次通话救了我。那天，阿B又像以往那样与小Y通过电话谈情说爱。我们的男生宿舍楼传达室与女生宿舍楼传达室近在咫尺，但他们为了躲避学校教导处老师们的监督，只得借助现代通讯工具传递心声。当我强忍妒火眼睁睁看着阿B抓起电话筒的一瞬间，创作的灵感突然刺得我跳了起来，我箭一般地窜到传达室隔壁小屋，抓起了那只同线电话。

“电话里，半抱琵琶半掩面的小Y羞羞答答地通知阿B：为遮掩校方领导的耳目，从今起，他俩今后约会的地点改在她的集体宿舍，时间是每晚7时过后，约见的信号是窗台上一支红玫瑰。如果红玫瑰出现，则说明这晚与小Y同宿舍的

走读生回家了，阿B可以放心大胆地前去约会。反之则不能够……

“这一无意中的发现，居然使我欣喜若狂。此刻，一种报复前的快意与一种心爱之物失而复得的狂喜，立即充溢了我的全身……从那天起，我就像一个卑劣的小偷，一个无耻的强盗，一下课，就死死守望着小Y她们的女宿舍，守望着小Y的那个窗口。

“终于，那天傍晚，一朵紫色的玫瑰花摇曳着出现在小Y的窗前。我的心激烈地跳荡起来，似要扑到嗓门口了。趁着暮色的掩护，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小Y的窗前，一伸手，掠走了那朵玫瑰……这一夜，我没好生安睡，恶梦连翩沓至……

我知道自己这是在造孽，我正在主演着人间一出最丑恶的闹剧，我无比邪恶地残酷地扼杀着人间一种最美好的情感。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中止自己的罪孽，谁让我是天底下最自私最卑鄙的小人呢？谁让我如此亡命般地爱着我的小Y的呢？

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我眼睁睁地看着东天露出晨曦，然后又趁着晨霭的遮掩，来到女宿舍，把那朵玫瑰花插回小Ａ的窗前……

“这样的近乎恶作剧的把戏，我连着玩了三个夜晚，直到小Y的窗前不再出现玫瑰花为止……终于，小Y和阿B双双坠落进了我用我的自私精心编织的圈套……与此同时，我不失时机地抓紧了向小Y的进攻……”

在朗读这篇小说时，妻子几次停顿下来，提心吊胆地观察一边丈夫的情绪。丈夫非但没有露出丁点听出破绽后的恼怒或疑惑，反而听得聚精会神、感动万分，以至两行泪水无声息地涌出，使妻子彻底地放心。

　　妻子终于读完了这篇小说，丈夫却仍在流泪。妻子试探丈夫，问是不是编辑对小说改动太大使他生气？丈夫破涕为笑，说那是他太激动，太高兴了。

第二天早晨，妻子像往常一样帮助丈夫梳洗完毕、安排下丈夫一天的吃喝拉撒。在她即将出门上班时，丈夫突然紧紧地拥抱住妻子一阵狂吻。

    小莺为此整天感到心神不安，有种要出事的预兆。

小莺下班后急忙回到家中，果然只见丈夫已割腕自杀。

淌了一地的鲜血使她当场昏了过去。

　　……

处理完丈夫的后事，妻子在电脑上发现了丈夫留下的遗嘱：

“                          遗  嘱

亲爱的小莺：

我走了，我和你永别了。你别伤心，要节哀。

早在一年前，我已从他人嘴中得到我身患得是绝症的事实了。你隐瞒我，是爱我；而我不拆穿你，是想珍惜和保留你给我的这份至高无上的挚爱。为此，我衷心地感谢你。

那篇《第三朵玫瑰》是我故意只写了一个开头的，留下的电脑故障仅是我设下的烟雾。因为我想通过这篇自传体小说，引出那位我将永远对他心怀疚愧的老

同学。因为我知道你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第一个寻找的肯定是他。果然，你找了他，并请他一起来帮助我。

由此可见，迪安确实是一个善良忠厚的好人。为此，我衷心地感谢他，并务必请你转达我对他的谢意。

《第三朵玫瑰》是我的自传体小说。这个故事是当年那个极端自私的我自编自导自演的，是我为了一心想从他的手中夺到你而不择的手段。尽管当时我获得了成功，得到了你，但这几年来，我总是一直在怀疑，他很可能当时就看透了我的鬼把戏，因为第三天傍晚当我又鬼鬼崇崇地去扼杀那第三朵玫瑰时，我似乎看见了隐现在老槐树后的迪安的身影。如果真是他，如果他当时就向你或向我戳穿我的把戏的话，那么，肯定也就没有了你我的今天。可是，他没这样做。是当时我做贼心虚看花了眼呢？还是他侠义地向我作了让步？

几年来，这个疑点一直深埋在我心底里。我本已不想去挖掘它，就让它烂在我的秘密中。然而，这场猝不及防的致命的恶症，还是逼我去解开它。我知道，

不解开它，我将永远带着我那无比弥补的疚愧离开人间，不解开它，我将永远不可能认识一颗金子般的心。

所以，我写了这篇《第三朵玫瑰》，让你转交到他手中。如果当年的这个故事

他当真知情，也就是说，当时当真是他给我俩创造了一条宽敞的大道的话，那么，他自会根据我的思路续写完这篇故事的。现在，事实已说明了一切。这篇出自迪安之手的并没来得及发表的《第三朵玫瑰》，已充分证明了迪安是一块足赤的金子。

小莺，迪安是个好人，他本来就是你的，你应该回到他的怀抱。我知道迪安至今还没心上的人，我也从他续写的《第三朵玫瑰》中看出他对你的完全理解。

我想，你是应该回到他的身边去的。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么，我在九泉之下也含笑瞑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