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村里闹秧歌,因为好多年没有张罗秧歌了,很多在外上学、打工,在城里住的人家都回去了。他家和她家也回去了。 一、她·他 那年,遇到他。她15岁,情窦初开;而他,大她六岁。 他爸爸在很多年前出车祸去世了,那时他还很小,她也只是听说过他们家的故事,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他,帅气、懂事,但沉默寡言,早早辍学在社会上爬摸滚打;而她,在重点中学上初二,是那种在大家的眼里要考清华北大,或人大传媒的苗子;他和同龄的男孩子抽烟喝酒,腊月一块儿打牌,大声的说话,甚至经常说脏话;而她说话谦谦有礼,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时刻在嘴边,就连比她大不了多少的邻居家哥哥姐姐,其他人同龄人直呼其名,她还是会礼貌称呼。她和小屁孩玩的好,因为她耐心、细心,也会唱一些儿歌,所以身边经常有小孩子,但是,在同龄人眼中,也许就略有一点无趣了。这样的乖乖女,很讨大人们的喜欢。人们很少说起他,提到也是关于女朋友、结婚的事;有念书的孩子的家庭,经常会说到她,她是大人教育孩子学习的典范。在她还在妈妈怀里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就住在县城了,他知道她,她也知道他,但是仅仅是知道村里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她家三姐妹,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是农村人眼里的多余的那个,正所谓“亲大的,让小的,苦了中间的二女子”,她是从小听着这句话长大的,但好在她妈妈也不算太偏心。和所有的初中女孩一样,少女情怀泛滥,一心想有个哥哥,疼她爱她呵护她,对她一个人好。在他面前,她可以肆意妄为,可以撒娇耍嗲,可以听她讲心底最真的话,她无数次地想过,坐在哥哥的自行车后面,在大街上裙袂飘扬,和她吃路边的串串,夜晚在屋顶仰望星空,唱歌给她听。然后第二天,有姐妹问起那是谁,她可以骄傲地假装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是我哥,在看到姐妹羡慕的眼神后转身离开……但是这样的哥哥只能在梦中出现。尽管她的要求实在也不高,不用多么优秀也不用多么帅气,只要对她一个人笑,温柔地理理她的鬓发。这样的梦,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除了日记本。 二、相遇·倾心 腊月。开始排练秧歌。小村庄里,几乎每家的孩子都来了,还有一些村里刚结婚不久的新媳妇,也有个别嫁出去的姑娘喜欢热闹,回娘家闹秧歌;村里一些老秧歌人,河对面的婶婶,住在与邻村的交界处的叔叔等等也都来了,村里好几年没有大闹了,他们自己有节目,也指导新人像他们,唱秧歌调,什么碗碗腔、银扭丝等等。村里请了一个教书的老师,教他们的踢场子。踢场子是陕北秧歌里的精髓,主要有二人场子、四人场、八人场还有十六人场和大过场。因为村里年轻姑娘少,所以只有二人场、四人场和八人场,大过场是所有人都可以进去扭的,而且人越多越好。 踢场子,讲究的是男女搭配,眉宇间的交流,也因此新媳妇经常会被大家调侃,当然大家只是善意的玩笑。在二人场里,一般会有相对稍稍固定的搭档,而他和她,并不是搭档。和他搭档的是她的邻家姐姐;和她搭档的是河对面叔叔家的孩子,比她大两岁。 彼时,她不懂他,他更不会在意他。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甚至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对一个男生动心,而且竟然时时想念他,竟然看不进去书,竟然出神许久许久……在惶恐不安中,她期待每天排练的时间,能早点见到他,见到了,又期待时间能过的慢点,再慢点;虽然,她和他并没说过几句话,她们各自和同龄人在一块聊天,排练的时候,她也只是看着他和别人搭档,只有四人场子中间有一个环节会换搭档,她才会和他合作;她好不容易等到那样的机会,也只是假装很陌生,其实本来也就很陌生;在八人场子的时候,他们也会有面对面的机会,但是她从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她的勇气只够她偷偷看看他的侧脸。但是,他和她说话,会很轻,会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懂,因为他们真的不熟悉。她每天一点点靠近他,有时候也会想要找个话题聊聊,可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所以,只是笑笑。 他除了和几个人在一起时会使劲说笑,一般不喜欢说话,也不怎么笑,她和他就像两个世界的人,的确,她一直在上学,他一直在外打工,几乎没见过面,顶多只是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她回到家,想他,总会假装无意地问妈妈有关他们家的事,他的妈妈一直没有改嫁,拉扯他们四个孩子长大。她总觉得他过得很苦,她想,他的内心一定很孤单;她觉得,他的朋友一定不多,懂他的肯定更少;她在心里偷偷对自己说,要对他好,让他快乐开心,让他幸福,让他时常笑,让他活出最真实的自己,让他对她说出他心里所有的苦…… 晚上,她经常会写日记。偶尔翻看她几天前写下的这些话,再想想,他和邻家姐姐排练场子一块玩笑,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傻。 三、相知·相随 过了年。正月初三秧歌就要出台。好多人家还专门会请自己的亲戚来做客。 一大早大家都到了,穿好秧歌服漂漂亮亮的,大家互相帮忙着化妆。大人们也会抱着自家的小孩子过来化个妆,涂个腮红,在额头上点个红点,孩子们都高兴地不得了。男角头上戴着白毛巾插着折好的花纸,女角戴着长长及膝的假辫子,还有一个男孩画了一个猫脸。 她比大家到的都早。早早地画好帮着大家画,其实,她只是想早早地见到他。腊月29排练结束,到今天出台,她有整整4天没见到他。可惜,他来得很晚。她本想帮他涂粉的,她都准备好了,就差走到他面前,但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和他搭档的邻家姐姐走过去了……她只好默默地帮小孩涂腮红。 炮竹声声,唢呐吹起,锣鼓喧天,秧歌队在伞头的带领下就要出发了。前面的人大声喊着,“扇子扇起来,大家都扭起来”,气氛很是高涨。 先沿庙,娘娘庙、二郎庙等在伞头的带领下,大家走个大过场,踢个八人场子。沿门。就是秧歌队在村里一个领导的带领下,从村头到村尾一家家地过去祝贺新春送福到家。每户人家都会提前准备好茶水烟酒糖,秧歌队里的人每人拿一根烟、一颗糖,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村里的小孩子一块跟着秧歌队,也像大家一样拿一颗糖,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开。秧歌队会根据人家的要求,安排表演节目,小戏,或踢个场子;要是有自家的人在秧歌队里,就自家人表演。 而她总是在找寻着他的身影,找着每一个可能和他搭档的机会。所以每到一户人家,她时刻准备着上场,不管是几人场子。她有意无意地靠近他,听他和身边的人说话;也许他也有感觉吧,也许他心里只觉得这是个小女孩,也许彼时他也只是想对她好,也许他也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瓜葛。 那天下午,在邻家院子表演时,她远远地看到他已经跑到了另一家院子里,俯视着下面的表演,她看着他,在出神……不料他招招手,她一下子不敢确定,是不是在对着自己。愣了许久,略有近视的她终于隐约看到他在点头,看到他带笑的脸。于是,她跑上去,与他相视而笑,谁也没说话,他只是有意无意地轻轻拍拍她的头。那一刻,她笑着,却想哭,她突然觉得这么多天的单相思有人懂……她相信,他有感觉。也许在他心里,只是轻轻笑笑,这个傻孩子。 从此,她与他形影不离。 那天下午,踢场子,她和他自然而然成了搭档。她喜欢看着他的眼睛,她总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 那天晚上,在河畔的空地上搭起的舞台上表演晚会,没有他们的节目,他们坐在河畔,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她没想到,21岁的他,在她眼里已经是大人的他,竟然会陪着她呆那么久。 她一边幸福着,一边感伤着,她时刻能感觉到有他在身边的幸福,也时时能感觉到离别的讯息。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过了这三天,他们之间便没有了任何的联系,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她是乖乖女,马上就要上初三了,要考重点高中的;而他,今年21岁,在农村,过不了一两年就要结婚的。她无比珍惜他们在一起的这三天。她相信,他也是。 闹秧歌,派饭,到饭点由秧歌队负责人即村长村支书安排,几个人一组去一家;而他们总是一块吃饭,即便没派到一起,他们也会偷偷地去一家,反正大家都很熟悉,即便走错也没人会说什么。她不吃肥肉,所以瘦肉都是她的,肥肉都是他的;她不吃面,他总是提前打听好谁家不吃面就带她去谁家;这天轮到他家了派饭了,他家偏偏吃面,她又不想和他分开,他专门让妈妈热了馒头给她;踢场子的时候,不管是二人场、四人场还是八人场,只要有他,就一定有她,而且他们一定要搭档;也有他们不在一块跳的,但是,没有她,他总是出错;没有他,她也笑的没那么灿烂。姐姐晚上回家,兜里装着两盒烟,都是在沿门的时候,人家散的,一人一根,而她的都给了他。 第二天下午,她二爷开玩笑,“李杨,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夏雪了?”他没说话,她嗔怒,“哪有?二爷不要胡说。” 但是,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偷偷商量,明天最后一天,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要形影不离,紧紧相随。他说,“反正是最后一天了。” 一整天,一直在走路。很多孩子都累了乏了,她却更有兴致了。晚上回到家,很累,姐姐早早就睡了。但是,她总要偷偷写日记,她要记下他们白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甚至他说过的每句话。她要记下想念他的心情。 最后一天。只要有场子她都会上,因为她想和他多跳几次,她想和他多点记忆。他一直陪她。甚至,他会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但是,不管怎样,总会结束的。 那天晚上。她和他在小山坡上坐着,天很冷。她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地一笔一笔地写,“我”、“喜”,“欢”字还没写完……他叹了口气,点点头,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怀里…… 四、结局·开始 终于,还是结束了。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生活没什么不同。 一大早吃过饭,她家坡下的平台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四人一组去谁家打麻将、打牌的……她无聊地呆在家里,时不时地在硷畔上转转,她希望,他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妈妈在屋子里纳鞋底,她在看书,但是,天知道,她的脑袋里全是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根本无心看书。 突然,她听到一声口哨,直觉告诉她,是他。她假装上厕所,从大门出去,看到河对面院子里的他,他对她喊道,“快回去写作业,改天带你出去玩。” 她没说话,微笑着奔奔跳跳地回来,正对上妈妈诧异的眼睛,赶紧收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去写作业。她的心里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她没想到竟真的是他,惊的是,他大声地说话,岂不是别人都知道了,万一爸爸妈妈知道,不知会怎么骂她呢?但是她告诉自己,反正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那天晚上,邻村有晚会,她和他,还有好多人都去了。她们早早地离开晚会现场,去邻村的小路上转。夜晚静静的,远处传来晚会的声音,他们慢慢悠悠地散着步,她享受着有他在身边的美妙时光,同时,心里还害怕会遇到熟悉的人。他们走了好久,在河畔玉米地里,踩着横铺在地上的玉米杆上,吱吱地响着。他右手轻轻地揽过走在他右边的她的肩,轻轻地停住脚步,左手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她一时不知所措,低着头。地上还有腊月里未融化的雪,月光洒下来,晶莹透亮。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二胡的声音。他的手触摸到她冰冷的脸,她抬眼望着他,看着他的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他轻轻地靠近她,嘴唇相碰,她周身一颤,她能感觉到他的舌头轻轻地开启了她的唇,她不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后来,她们联系了好久,她总喜欢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然后听他耐心地答应。 每天晚上,她总是把妈妈给的下午饭钱省下来,晚上下晚自习后,给他打电话;有天晚上,他对她说,他骗了她,他不是在公司上班,不过是一个修理工而已,他问道,“你不会嫌弃我吧?”。就为他这句话,她哭了,她从没想过,他是干什么的,也许她还太小,根本不懂得生活的艰辛和社会的冷漠。 有天,妈妈不在家。他们一块上夜机,她不会上网,也不喜欢看视频,只是在他身边,看着他五个手指飞快地动着,跳劲舞。午夜,她受不了网吧的浓浓的烟味他带她出去透气,他再次吻了她,她哭了,在他感受到她的泪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她对他说,找个女朋友吧。什么时候有了合适的,别忘了告诉我。 其实,他们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她懂,他更懂。他曾问过她,她们家会不会同意他们的事,她没说话,她根本没有勇气告诉爸爸妈妈,甚至,她自己都有一种负罪感。 许久之后,他发短信告诉她,“我有女朋友了,她就在我身边。”这十二个字,她深深地记着,记了这么多年。晚上,她在被窝里,泪止不住地流着。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明明是自己那样对他说的,明明不可能在一起,明明说好了,不难过…… 她回他,“如果她比我好,请忘了我;如果她不如我,请记得我。”她也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 五、经年·再见 再后来。他们好久没联系。 为他写的日记,在她生病住院的时候,换教室了,她的日记也不见了。 除了他,再没有人像他对她一样,离开他的好多年间,她一直在找一个能一遍遍听她喊他的名字并且一遍遍耐心答应她的人,但是从来没找到,她换来的不过是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每当此时,她只有苦涩地挂上电话然后无尽地想他。她不知道,其实,再也没有人能像她当年对他一样对他,他身边的女孩,总是用现实的眼光看他,再也没有人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再也没有人像她那样纯纯地喜欢过他。 她也曾在离别好久后,打通他的电话,忍着哭声颤抖着问他,“过得好么。”他只是笑笑,“还好,你呢?” 后来,听说他结婚了。 多年以后,她忘了那天晚上怎么回到家,也忘了妈妈是怎么骂她的,却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月光好美;记得他的味道,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和淡淡的甜味。虽然,她的初吻没有了,她的人生伴侣与她的初恋也永远不会是同一个人。甚至,她曾一度不愿意承认爱过他。但是,想起他的夜晚,泪流满面时,她才不得不相信,带着她的体温的眼泪,不会骗她。 那天晚上,她无意间发现,月光就在玻璃窗外,他们家在十六楼,离天空很近,她想起,当年,就在那里,他们拥吻着,突然响起了狗叫声,照看工地的叔叔拉着一条狗过来,他们赶紧离开……她想起,他第一次吻她的那个夜晚,月光就像今夜一样;她想起当年,她在电话里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声音那么好听,一遍遍耐心地答应着她。她在自己的卧室,泣不成声。 好几年之后,村里又闹秧歌,她回去了。彼时,她就要大学毕业了。而他,牵着三岁的孩子。她与他们相遇在街头,她看了他一眼,笑着和他身边的,他牵着的孩子的妈妈打招呼,“嫂子,回来了?”,而他,教孩子叫她“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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