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黄昏

聪聪、洋洋和涛涛是好朋友，他们都七岁，刚上一年级，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教室外面的阳光，充足、无限，一点都不惹人注意。

最近，他们迷上了枪。

其实，这个夏天一开始，这里的孩子们都迷上了枪。这是一种塑料模型枪，款式多样，制作精良，更令人惊喜的是，无论何种型号的枪，其子弹夹都可以拆卸，而嵌入其中的子弹，是一种由塑料制成的五颜六色的小圆球。就这样，装子弹，插上弹夹，拉响枪栓，瞄准射击，威风极了。

聪聪、洋洋和涛涛都有自己的枪。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聪聪腰里别着大手枪来找洋洋，洋洋提起冲锋枪建议找涛涛，三人好去捉蝈蝈。

在路上，因为想起了明天早上又要上学，两个孩子有点悲伤，话不多。

涛涛家的大门紧闭，两人先是趴在门缝上向里张望，接着是隔着门往里吆喝，后来，涛涛的爸爸替涛涛回话了：涛涛要写作业，不能出去了。

更加悲伤了，聪聪和洋洋并肩沿着小路踢踢踏踏地往前走，一时也没了捉蝈蝈的兴致。

后来，洋洋提出比枪。

所谓比枪，就是各自拿枪口对着平整坚硬的地面——比如水泥地，枪口与地面保持等倍距离，然后开枪。接下来，便是察看打出的子弹所破碎的情况，因为这些塑料圆球根本经不起与地面强烈的撞击，往往会碎成几瓣，胜负的结果，就取决于破碎的程度，碎得越厉害，则证明枪的威力越大。

三局两胜，聪聪输了，但是不服，拒不承认自己手枪的威力不如洋洋的冲锋枪，他甚至认为是洋洋耍赖皮，偷偷向地面压低了枪口。两人起了争执，甚至一度拿枪指着对方的脑袋，但后来，洋洋的妥协结束了这场对峙，两人决定再比一场分胜负。

新的一轮比赛刚开始，聪聪发现枪里没有子弹了，并且，出门时也忘记了带备用子弹，他想向洋洋讨要几颗，但洋洋拒绝提供，随后，聪聪便以赠送一包子弹的许诺为诱饵，拉着洋洋回家取子弹去了。

聪聪的妈妈在院子里洗衣服，聪聪心急火燎地冲进房间找子弹，洋洋在无聊的等待中，拿枪瞄准了院子里的一个空易拉罐。砰的一声易拉罐飞出老远，于是，聪聪和洋洋的子弹就这样全被没收了。

伤着自己，伤着别人，那就完啦！

聪聪妈妈这么对他们说。

阳光照在田野，似乎黯淡一些了，聪聪和洋洋提着没有子弹的枪，听着草地里蝈蝈的叫声，再次被星期天下午的绝望所裹挟。

这时候，一个个子很高眼睛小得眯成了缝的男孩出现了，他的手里，托着一把长长的来福枪。

男孩五年级了，跟聪聪还有洋洋聊得很好，尤其是洋洋，两人分享了许多捉蝈蝈的经验，另外，三个人还讨论了一些关于模型枪的问题。

还没聊多长时间呢，一个中年女人就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的眼睛和男孩的一样小。她呵斥男孩快点回家，男孩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胆战心惊。

那是你妈啊？洋洋问脸色突然阴郁起来的男孩，并且还问了两遍。

洋洋就这样脑袋上挨了一枪，像是男孩给他的肯定的回答，接着，男孩的枪口就再也不离开洋洋了，五颜六色的子弹在洋洋脸上恣意蹦跶，留下一个又一个紫红的水泡，对了，脖子上也是。

都是因为你，男孩边开枪边喊。

都是因为你，浪费我的时间，我只能出来这么一会儿，被你给浪费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和我说话！为什么！男孩歇斯底里，声音嘶哑得像是嗓子眼里塞满了沙。

洋洋被追逐着，似乎想起了手中的枪，他吃力地举起它来，犹如孙悟空第一次举起定海神针。

聪聪看到了一场奇怪的对抗，男孩端着枪，正对着半举着枪的洋洋，聪聪奇怪，洋洋那把枪为什么越来越低地垂了下去呢？乃至接下来，洋洋直接扔掉了枪双手张开挡在胸前，徒劳哭喊。

聪聪终于抬起了手中的枪，他哆嗦着拉起枪栓，冲着男孩的后脑勺奔去，“去死吧！”，他大叫。

当聪聪扣动扳机的时候，他的心倏地沉了下来，因为他听见了空气冲出枪管所发出的虚弱声响。

哦，没子弹啊。

聪聪跑了，还没等男孩转过身来。

聪聪觉得自己从未跑得这么快过，他在洋洋家院子停住脚步的时候，洋洋的爷爷正在给金鱼换水呢。

等聪聪和洋洋的爷爷赶到田野的时候，就只见洋洋一个人了，他失神地望向远方，脸上脖子上的紫红水泡鲜活透亮。

直到洋洋哭着牵着爷爷的手离开田野，他都没有跟聪聪说一句话，聪聪很难过，他多想洋洋再跟他说句话啊。

就在洋洋和他的爷爷的背影所幻化成的椭圆融入田野尽头时，黄昏就来了，聪聪和田野成了黑影，薄薄的随风晃动，聪聪环顾四周，黑色正在一层一层地叠加在他的周围，他抽泣起来，轻轻的，忽然，他看见，脚下越发黢黑的土地上，有一些奇异的光点，就在这时点亮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子弹，它们从那个男孩的枪中射出，经过洋洋的身体后落在这里，现在，它们是如此的五彩缤纷，像是匆忙的神遗漏的一地宝石。

一颗一颗的，聪聪把它们捡了起来，他每捡一颗，都要摊开手心，那么认真地凝视它们，恍惚地，聪聪的脸被这些宝石映亮了。

眨了眨眼睛，挺直了腰身，抽出了枪上的弹夹，子弹一颗一颗地嵌入其中，一颗一颗，铿锵有声。

推入，上膛。

他背对着夕阳，像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