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浴室里出来,发现阳光已经进到房间,躺在刚才我躺的地方。白色的药瓶倒在茶色木桌边上,晶莹的紫色小药丸滚落一地,鲜红的地毯上留着几点黑灰色伤口,偶尔能闻见烧焦的气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和断了天线的电视机都在吵,为他们布恩地亚眼里的神。我停在床边上,想起了马尔克斯,贝克特和那个等待戈多的人,怎么就等尽了一百年的孤独。他们后来不说话,我就笑,可是有亮光的白颜色液体从眼角流下来,叫做泪,阳光把它们舔得一干二净,留下的还是盐,我也等了一百年。 艾弗森从卫生间走出来,扔给我一件黑色T恤,然后摔门而去。 “嘭!”我看着他走,却说不出话,突然跪倒在床边,把脸贴在地毯上哭泣,直到上面的伤口被泪水添平,我抬起脸,看见窗外又飞过一只白色的气球,一点一点向上,挡住了红的太阳光,像血滴在窗台上,然后流下来,和泪水混在一起,轻抚着伤口。我听见闹钟在叫,说十二点了,就套上黑T恤,出了门。其实我不太认识刚才屋里的那个人,只知道她叫做麦迪,女的,因为搭错火车来到这个城市,其余一无所知。我锁上门,对着银色的门板发呆。 “出去啊,麦迪?” “啊——是啊——”我转过头,是一个邻居。女的。不认识。 其实我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除了麦迪,就是艾弗森,还有一会遇到的加内特,他们是劫数,不用找,也逃不掉,只要等,等尽一百年的孤独,就一切都好。 我跑着下了楼,那里面黑,我看不见路,楼层间的窗户被外面的白色气球挡住了,根本没办法让光进来。我就闭上眼睛跑,然后摔倒,再跑,再摔倒,不断地有人打开门看,然后冲着我笑,再对他们的小孩子说,看,又是她。他们都有一样的脸,这一张探出来,那一张就躲进去,没完没了地反复,站在楼门口的时候,我已经遍体鳞伤不知去向。还好,终于下了楼。推开门的一瞬间,白色的阳光冲过我身体,在脚下留下一片黑色的灰,风吹过去,就不知道踪迹。我站在楼底下,睁不开眼。阳光穿过了单薄的眼皮,无赖地钻在瞳孔里,其实,我知道是白天。 再睁开眼的时候,只看见一条望不清尽头的单行轨,枕木里有蚂蚁进进出出,晃着他们的食欲四处乱跑,直到分赃完毕,才又把食欲扔回胃里。我和艾弗森坐在那列火车里,上面的人很少,也没人检票,我们是混上去的。又或许故事不是那样的,我们没想去这个城市,只是太晚了想找个地方坐,就进了月台,然后上了火车。准备下去的时候车已经启动了。艾弗森握着我的手,偶尔转头看着我,笑。我看见车窗外面的夜晚在跑,火车根本赶不上,司机聪明,把车子开得很慢,一点一点向现在这个城市靠近,我也渐渐闭上了眼,艾弗森笑着说,“是啊。睡吧”。再睁开眼的时候,我站在这个小区里,身后是一座灰白色的住宅楼,这里的人员固定,没有变化,其中一个叫麦迪,女的。我知道她。 我坐在小区的石板路上,用太阳光晒黑T恤,那里面到处都是汗水,最后还是盐。我挽了挽头发,干得像黑T恤,这是唯一的比较,因为它总不像我的牛仔裤。我站起来去找艾弗森,他说今天来一个他的朋友,叫做加内特,以后会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要见面。我说好。 我相信麦迪是认识加内特的,他不像是个陌生人。艾弗森让我出去买晚饭,我掏出牛仔裤里已经团成一团的二十五元,它们已经被汗湿透。 “啪——”挽头发的皮筋毫无预兆地断开,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在背包里找新皮筋的时候我摸到一块儿手掌大的压缩饼干和一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加内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如果抽烟的话感冒会好得慢许多。”我想对他笑一下,可是笑容被嘴唇上干燥的裂口制止,停格在一个未完成的表情。 我把饼干和苹果给艾弗森,他又把它们递给加内特,加内特又还给我,我也不饿,就把它们塞回背包。艾弗森说,“麦迪,睡吧。”我点点头。 我几乎不能说话,轻微一动嘴上的伤口就撕大一点,血从痂上再渗出来。牙齿和指甲一起撕扯嘴唇上干燥的薄皮的疼痛让人上瘾,我必须不停不停挑衅地舔。加内特从门缝望向我。我正感觉到密密麻麻的炽热把房子划出一道一道伤口,我们都像鲜血一汩一汩向外蒸发,窗外的白色气球还在蒸蒸日上。艾弗森拎起我的牛仔裤找出我仅剩的二十五块钱,下楼去买烟纸和滤嘴。我听见他的赤脚走在小区水泥地面的声音,噼嗒噼嗒好像走在水面上。加内特在我身边坐下,从我满是伤痕的脊背后抱住我,轻声地饮泣。这一刻我相信,麦迪是认识他的。 我在加内特的怀抱中环视我的世界。门上的油漆又脱落了许多,一定是傍晚的时候又哭过,花了妆。但现在我不能安慰它,我管不了那么多。 艾弗森还没有回来,我想要回剩下的钱买一个黄瓜三明治。我套上黑T恤和牛仔裤,顺着楼梯向下跑,两层楼间的玻璃窗,用阳光把楼道里的灰尘定格在原来的地方,我冲过去,它们就慌慌忙忙地躲。楼和楼之间把阳光传来传去,像是一个小孩子手里的那只橘色篮球。小区里仍然许多人跟我打招呼,时常有人无法掩藏嘴边一抹诡黠的笑,我都讷然地不知怎么应和。这里有很多人认识麦迪,只是我猜不到她会怎么做。我在楼宇间跑了起来,阳光从空中的白色气球背后穿透我的身体,在地面上透下一张扭曲的影子,我一步,他一步。一阵风过来,吹起了我的乱头发,撩得我腮边上阵阵的痒,我记起还需要买系头发的皮筋,最好可以用足一百年不换。我的思绪沿着影子向过去倒退,终于撞到了艾弗森的身上。 他赤脚站在我面前,炎热从他的鼻尖和腋下渗出来,短裤下面的腿很结实分明。他有点鄙弃地看着我笑,我只能也笑。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鬓角,有很多胡渣冒出了头,剃须刀已经三天不见了,心里突然一阵阵的疼。他说回家吧,就拉起我将我托在身后。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来。加内特应该是出去了,艾弗森走进他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严。我听见一阵粗重的呼吸,好像鱼在陆地上挣扎般窒闷的呼吸。墙角立着一把琴,我知道是麦迪的。房子里没有挂钟,没有声响。我的头发逐渐变得湿哒哒的,汗水沿着茂密的它们滴下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金属钥匙摩擦锁孔,加内特提着一个袋子出现在门前。他对着我微笑,掏出一个三明治扔给我,是黄瓜的。然后把东西逐一从袋子里拿出来,剃须刀、剪刀和一本书。然后又掏出二十五块钱放在桌上,你的,他说。黄瓜切得很细很新鲜,我已经很饿,可咬了两口就吃不下。 “头发挽不上,就剪掉吧,天热。”加内特弄湿它们,把我安置在椅子上,嚓嚓,他剪得仔细,汗滴从下巴滑到我的眉毛,弄得我痒痒的,我想去用手擦掉它的时候不小心抹进了眼睛里,蛰得疼。艾弗森走出来,舔好一支烟,点燃看着我们,眼神很淡。加内特放下剪刀关上我房间的门,这样烟就进不来。 我冲了个凉,再套上黑T恤和牛仔裤,头发十分得短。出来的时候加内特已经把废弃的头发打扫干净,艾弗森仍抽着烟,空气很浊。我拿起墙角的琴,试图拨响它,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会,指尖的烫伤开始作痛。加内特把我安置在沙发上,把琴架好在我的膝盖,又帮我把双手放在正确的位置。 “你会吗?我想学。”因为我笃信麦迪是会的。 “啊——是啊——一定要成为她吗?为什么呢。”加内特悲伤地看着我,转而又说,“不过,你想学,我就教你。”于是把琴从我手中抽出,开始弹,他的手很大很聪明。我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只是琴弦好像使房子摇晃起来,我以为是一场地震。 艾弗森突然起身,一把推开我,夺下加内特手里的琴,砰地砸到水泥地上,嗡——。我怔怔地望向艾弗森,他像把极大的愤怒攥在拳头里,狠狠地看着加内特,可加内特毫无反应,起身拍拍我的头,好像在安慰一只受惊的动物,他看也没看他,转身回到房间里。“嘭!”三秒钟很久,艾弗森站在那儿,推开加内特的房门,“嘭!”。我想这时候我应该不在这,就出了门,可不知道去哪。满世界的白色气球就那样一只一只地爆碎,那声音,极像一种亲吻,暴力的,短促的。 我坐在公路旁边的栏杆上,黑T恤开始蒸出艾弗森干巴巴的味道。没有一点庇荫,下面是一片深绿的田野。车辆再如何掠过我,都吹不起一丝头发。一辆黑色的小货车突然减速,刹在我前面。车门打开的时候我听见很畅快的笑,里面有男有女,我看见一个女的,很凉快的样子,很好看。一个男人下了车,身材很漂亮,很高。嘿,他说,头发不错。他紧靠着我坐下。又是一个认识麦迪的。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只是我听不大懂,就点头。黑色的车窗滑下来,“布莱恩特,来不及了,快上车。”他低头吻了一下我的脸颊,纵身从车窗跳进驾驶位。 我突然想起什么,就喊,“布莱恩特,可不可以告诉我麦迪是怎样的,我得成为她——”可声音湮没在汽车引擎里,和空中的气球一起,飘散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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