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你一声爸

1994年，我18岁，高考落榜，决定去深圳打工。可母亲非让我再去复读一年。我没好气地冲了她一句：“我考大学，谁供我读，谁来管这个家？”

其实，她并不知道，我是故意考砸的。因为家里没能力供我上大学。

父亲在我16岁那年因病去世，从此整个家一下子垮了下来。为了支撑这个家，母亲在家门前支起一个水果摊。生意不错，只是她身体差，力气活干不了。隔壁的赵叔便主动承担下来。

赵叔是我家邻居，也是卖水果的。从父亲得病开始，他就常帮我家。一开始，我挺感激他的，直到有一次我偷听到他和母亲的谈话。

那次，赵叔象往常一样拎着几样水果来医院。后来，母亲送他出门，我站到病房门后，无意听到他们的谈话。

赵叔取出一叠钱递给母亲：“秀玲妹子，拿着吧。刚才我问过护士，医院账上的钱不够了。”

母亲推辞：“这怎么行。赵哥，你帮我们家够多的了，我们都还不清了。你挣几个钱也不容易，我真的不能收下了。”

听到这里我眼睛湿了。可是赵叔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对他的感觉立刻改观。赵叔说：“秀玲啊，咱们又不是外人，都多少年了，你还跟我见外？”

我的心一沉。赵叔和母亲从小就是青梅竹马，要不是外公看上父亲这个上门女婿，恐怕这世上也就没有我了。那一刻，我突然对赵叔帮我家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十六岁的青春期正是人生最叛逆的时候，从此，我开始盯牢母亲和赵叔的交往，象防贼一样防着他们。

二

父亲去世后，赵叔来往我家更勤了。他为母亲和我做的一切，在我眼中都变成另有企图。

我知道母亲并不爱父亲，只是因为习惯了服从外公的安排，嫁给了父亲。他们的婚姻生活谈不上幸福，只有平淡。现在，横在中间的一切障碍都消失了，他们肯定会旧情复燃。我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制止他们。

果然，父亲周年后，母亲说想和赵叔一起过。我指着墙上父亲的遗像责问母亲：“你是不是早就有了这个打算，早就盼着这一天？你对得起父亲吗？”

母亲被我的话伤得不轻。赵叔上门劝架，我气势汹汹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少来我家装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你给我出去！”

赵叔气的想教训我，被母亲拽出去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提这事。现在我不愿意去上大学，除了经济原因外，这也算是一个因素。我幻想着自己出去打工挣钱，把母亲从家乡小城带走，这样赵叔再也无计可施了。

三

母亲坚持要我复读，她不想我以后因此后悔一辈子。她没做通我的思想工作，最后竟然把赵叔拉来劝我。

赵叔说：“小子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心里想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你上不上大学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我是为了不让你妈伤心，她可是为了你好，为你的将来着想！”

“你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不就是想我妈吗！我告诉你，有我在，门都没有！”

赵叔气得半天没言语，最后一跺脚一咬牙说：“你不就是不想我和你妈在一起吗？好，今天我老赵就和你打个赌，如果你考上名牌大学，我老赵从此就歇了水果摊，再不见你妈。如果你考不上，你就自己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你不是想出去打工吗，那就由我来照顾你妈的下半辈子。”

我血液中争强好胜的雄性激素瞬间爆炸：“这可是你说的！”我和赵叔击掌约定。

四

其实我的成绩一直不错，按照高考前的摸底考试成绩看，可以考一本。由于和赵叔打赌在前，我玩了命地学习。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让赵叔彻底歇菜。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当我接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时，买了一挂鞭炮在门前燃放。赵叔站在自己的水果摊后木然地望着我。

第二天，赵叔的水果摊歇了，他把所有没有卖完的水果全部拉到母亲的水果摊上，自己带着简易的行李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我望着他那孤独的背影，心中突然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悔意。

我赢了，赵叔走了，可母亲今后该怎么办？以前进货、开张、收摊都是赵叔帮忙。现在他走了，我也即将奔赴千里之外，谁来照顾母亲今后的生活？

当我和母亲说起这些担忧时，母亲笑着叫我放心上学去，她已经应聘了一家超市，活不太累，工资比摆摊高，连我的学费生活费都能挣出来。

我去母亲讲的那个超市看了看，发现一切如她所说，才放心地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五

在大学里，我恋爱失恋，经历了情感世界的洗礼，我的思想变得成熟起来。我常常想起赵叔那一夜之间变老的背影，苍凉地投射在我的梦中。不过幸好，母亲现在生活得还不错，她因为有我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

每次放假回家，看着她日益苍老的面容我就一阵心虚。我现在的幸福是建立在母亲和赵叔的不幸之上的，在我青葱岁月里，曾经做了一件怎样的错事啊！赵叔家的门永远紧闭，我再没有看到他。

毕业前，我拿到读博的offer。我悄悄回家，想给母亲一个惊喜。我去了母亲上班的超市，她不在。一打听，人家说：“哦，是老赵那个水果区吧？老赵生病住院了，王姐去医院照顾他去了。”我忙打听清了医院匆匆赶过去。

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我看见赵叔正躺在病床上，母亲在给他喂稀饭。多年未见，他老了许多。母亲每喂一勺，他都满足地像个孩子一样。我忍住眼中的泪水，悄悄推开门。

赵叔先看见我，吃了一惊。母亲察觉到转过身，当她看见我时，慌得手足无措。我轻轻叫了声妈，她站起身，把我拽到外面。

母亲拿出一张纸给我，是父亲临终前写给赵叔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知道赵叔和母亲曾经很相爱，是他的出现拆散了他们。父亲希望自己去世后，赵叔能照顾母亲下半辈子。

看到这封信，我如五雷轰顶。其实我早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不知道错得如此厉害。母亲轻声告诉我，这些年，其实一直是赵叔照顾着她。赵叔为了和我的约定，租了超市的摊位辛辛苦苦挣钱供我读书，只是一直瞒着我。当年，也是为了不影响我复读，才没告诉我这些。

母亲掏出一张结婚证，是她和赵叔的，时间是半年前。母亲哭着说赵叔得了癌症，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我不要怪他们没告诉我就登记结婚。

我颤抖着推开门，跪在赵叔的病床前，叫了声“叔，不……爸”，赵叔的眼泪哗哗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