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汤

米和汤可能天生就是缘分。

汤耕儒和米万福是小学同学，喝起酒来，就没有大学教授和农民工的生分了。

米万福喝到高兴处，就说，还是你好啊教授，人前人后多光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说这话，米万福是真心实意的这么认为。

汤耕儒呸了一声，道，你懂个卵，我们这些人的有些苦处，你根本体会不到。

米万福不以为然，他就不信，当个教授会比自己农民工还苦，在这个城市的公园管做了8年花草树木养护工，白天累成狗，有些事，还得等所有游客都走了才能够做，比如给树施肥，一忙就是晚上10点后才能够歇息，每个月就那么2800元工资，要不是家里的老房子东倒西歪等拿钱去修，他早就想辞工不干了。

汤耕儒此时也没个教授的样子了，穿着背心光着胳膊，提起酒瓶来续酒。他给老同学加一小口，却给自己倒一大杯。

米万福不干了，抢过啤酒，喝道，为什么说要反腐败呢，就是你们这些公家人，有了一寸长的权力，都要优待自己，包括倒酒。

汤耕儒就笑了，难得放松地打了一连串的哈哈。

汤耕儒给老同学说了一烦心事。

他说，我的老爹你是知道的，我1986年差了两分就落第了，如果没有他逼着我去复读，我现在比农民工还农民工…….,可是他没有享我一天的福就走了……没有比父亲更高的山啊……老爹死了多年，骨灰盒还留再家里，都说入土为安啊，我连一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想起来就一脑壳的米汤水，对不住老爹啊。说完，泪就出来了一大串。擦把泪，汤耕儒就又给米万福算了一盘账，买一块一米长一米宽墓地多少钱，请三五个人做个简简单单的仪式多少钱，安置个青石墓碑多少钱，七七八八下来，好像也得三四十万啊。

米万福就怕算账，他说，你给我述什么苦，你还少了这几个钱？

汤耕儒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就说，是啊，我是不差这几个钱，可买墓地要排队等啊，一等就几年,还没有个准信。

米万福想，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埋到我乡下去啊，我送你两块菜土多大个事呢。又一想，算了,别一厢情愿了，人家可是大教授的爹啊，你那里猪粪狗屎猫尿的，人家不乐意啊。这么一想，米万福就把话朝另一个方向说，这个年代，入土为安，也难说了，电视里不是三天两头，有迁坟广告吗?听人说，有的坟都迁了四五回了。

汤耕儒说，那倒也是，唉，我赶明儿立个遗嘱，以后死了，干脆要我的崽把我骨灰扔河里算了。

米万福就笑，你啊，就别污染水源了，你那把骨灰，就给大树当肥料吧，免得我去买有机肥料。

两人的啤酒杯“硄”地碰了一下，又是一大杯下肚。

第二天晚上下班，米万福接了汤耕儒的电话。

汤耕儒说，你到昨天晚上那个排档来一下，对，现在，马上，我有急事找你。

米万福叫苦不迭，你还让我活吗？我昨夜喝多了，今儿个一天都打不起精神，现在又鬼喊鬼叫的。汤耕儒显得有点焦燥，说，我真的是有事找你，快来，少啰嗦。

米万福就赶紧收拾了一下，径直往大排挡去。他想，是不是这个教授的老爹想要落户自家的菜园了。除了这个理由，他实在想不住教授同学要他帮什么忙。

等米万福赶过去，汤耕儒还是在昨天那个桌子上摆了一箱子青岛啤酒。

米万福抹了一下满头汗，说，我以为你多大个事呢，就是要我来帮忙喝酒吗教授？

今天的汤耕儒十分客气，杯杯先敬米万福，搞得米万福都不好意思了。

等排档里其他客人都走了了，汤耕儒扯过老同学的耳朵，悄悄说了个事。

米万福一听汤耕儒要他帮忙的是那么一回事，惊得口张开老宽。

米万福说，我天啦，这个，行吗？

汤耕儒说，行的。

米万福问，这个，我天啦，你说真的能行吗？

汤耕儒说，真的能行，我都想了一夜，在公园里歇着，我想我爹也会很满意的。

他老人家是满意了，我怎么办？有监控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米万福反过来有点求饶的味道了，说，这个，不这样行吗……我有点怕。

汤耕儒不想放弃，坚持说，我爹会保佑你的你放心去做，我知道有监控，所以，我换了个布包包，不是个盒子，你装着是肥料给倒下去，谁知道呢？就这样了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不帮，我们兄弟就做不成了，算我求你了行不？再说，你一个临时工你怕个卵啊？

米万福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一脑壳的米汤水。

汤耕儒说，你记住了，是安然亭前，东边第一棵金桂树,我去看过的，那里比较偏，打搅的人少，南面临湖，北向有矮山，风水蛮好的。

东西你都带来了？米万福感觉桌子底下有个蛇皮袋。

汤耕儒将喝空的啤酒瓶拿开，快速地将桌子底下的蛇皮袋塞到啤酒箱里，压底声音说，老同学啊，我可是把我爹都交给你了……袋子里，还有个纸袋子，装有五万元，是谢你的。

米万福想要说什么，汤耕儒按住他，不让他推辞，也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

第二年清明节，汤耕儒就带一把鲜花一瓶矿泉水，到公园里的安然亭坐了半天。他经常梦见老爹坐在这个亭子里，很安然的样子，只是有一次，爹在梦里对他说，怎么老是口干呢？他就记得带矿泉水了。他说，爹啊，这是冷月市最好的水，您就好好喝吧，别呛着，慢慢喝。

他把花搁在东边第一棵金桂树下，把纯净的矿泉水浇在树底。

因为是休假日，公园里游客自然很多，但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和这一棵金桂树在深情说些什么。

第三年清明节，汤耕儒还是带一把鲜花一瓶矿泉水，去到公园。他却惊奇发现，许多大树下都有了鲜花，也都有了和树们谈心的人。

汤耕儒感觉不妙，就忧心忡忡地给老同学打电话。

米万福电话里头哈哈大笑，道，又叫我喝酒吧？我可是没有时间陪你啊教授。

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你……,汤耕儒恨恨地说。

我回村了，老房子终于可以不要了，要新砌别墅啊，图纸是建筑学院的专家帮忙画的，等我忙完了，我请你到我的新房子里喝酒，米万福看来心情极好，又说，说真的，人啊，还是要多读书的，书读得多，心眼就活，我这个花岗石脑袋,要不是你当年的开导啊，还不再死胡同里转啊。

汤耕儒有点后怕了，说，你那样……行吗？

行的，我想了好多夜，米万福说，你爹会保佑我的，你说的，嗯，还真是的，我还真是要感恩他老人家保佑。

汤耕儒警告说，有些事，你别……千万不能够乱来!

米万福大声说，我怕个卵啊,我就一临时工。

汤耕儒想起这句话首先出自自己的口中，一脑壳的米汤水泛起，心底里暗暗叫苦。

第四年清明节，汤耕儒还是带着一把鲜花一瓶矿泉水，依然去往公园。他在安然亭前，还没有来得及忙完正事，就听到两个走过亭子的游客在议论个奇怪的事。

游客甲说，真是个奇闻啊，这里有个临时工，居然搞了130多万，让新成立的监察委给带走了。

游客乙感叹道，都传成风了，我还不知道？我只是真的不懂了，一个临时工，能有多大个权啊，他怎么能够搞到那么多的钱？

汤耕儒彻底慌了神，手一抖，一大把鲜花撒落脚下。他觉得眼前有许多飞蚊在晃动，好像有米汤水要从脑壳泼了出来，他就赶紧抱住了东边第一棵金桂树，大呼一声，我的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