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

十六岁之前，我从不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准确的说，我对妈妈都没有什么印象。

      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生性要强的妈妈和懦弱平凡的爸爸的婚姻就走到了尽头。还年轻的妈妈毅然远走国外进修，只是，没人告诉我她还带走了弟弟，比我小整整一岁的弟弟。

      从记事起，我就和爸爸及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没人跟我讲过关于妈妈再多的故事，大概她的决绝和这场婚姻的破灭让他们不愿提起。隐约中，我并不喜欢这个为了自己的所谓“追求”抛弃家庭远走，而我要叫她“妈妈”的女人和那个陌生的弟弟。

      可是现在，他们回来了。

      爸爸将要娶另一个女人，而我，以后要同妈妈一起生活。

      坐上那辆宽敞的保时捷，看着身边妆容精致脸上堆满微笑的陌生女人，我躲开她的拥抱，垂下了眼睑。

      车子驶离了郊区，在我从没到过的别墅区一栋漂亮的花园洋房前停下，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匆忙地奔出来接过我的行李往房间里一趟趟搬运着。车上的女人热情地唤我进屋，我甩开她搭在我肩上的手臂径直走了进去，我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装饰华丽的明亮客厅里坐着一个正读着一本精装书的少年，看到我进来他站起身，脸上的笑容宛如穿过落地窗挤满一屋子的明媚阳光。他的眉眼清秀，跟我如此之像，只是我从不习惯露出这样的微笑。身后的女人一手揽我们一个坐到沙发上，并给我们每人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相同造型的项链——吊坠是精致的两个银制小人手牵着手：“小哲，小嘉，我的好孩子，你们兄弟俩终于到了一起了。”我依然没有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面少年纯真喜悦的笑脸，这次我没有拨开女人亲昵放在我俩头上的手，也没有拒绝十六年来她送我的第一份礼物。   

      费哲，费嘉，这样的名字，我们的确是兄弟。

      只是，看着这个穿着考究的细格子衬衫，留着整齐新潮发型爱说爱笑的少年，又低下头看到自己刷得发黄的帆布鞋和最普通的白T恤，我并不觉得我们像是一对兄弟，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烦闷和隔膜。我们并不是一类人，他和那个女人才是一家人。我还是费哲，没有妈妈且不爱笑的费哲，我没有兄弟。

      在这个比我之前卧室几乎大了三倍的房间睡的第一晚，我只觉这屋子大得冰冷空旷。

      费嘉回国和我读同一所中学，聪明上进的他毫不费力地通过了入学考试并插到我的班级。费嘉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提到他的同班亲生哥哥时，我冷漠地转过脸把头埋在一堆考卷里，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很快，开朗善良的费嘉就受到了同学们的喜欢。运动细胞发达的他自然成了男生们球场上的好兄弟，他的课桌抽屉里也经常出现女生悄悄塞入的表白信，连沈莞尔——最高傲的班花都和他一起分享同一块巧克力。第一次月考完毕，费嘉甚至超过一直名列榜首的我成了第一名。江老师眉飞色舞地表扬着所谓的“天才兄弟”，说什么亲兄弟一定要一起努力，竞争进步......

      江老师没有注意到我的脸色越来越差。为什么？为什么他天生健康敏捷我却体弱迟钝？为什么我们长着几乎一样的脸庞，他却受到那么多女孩子的喜欢？为什么他从小养尊处优有妈妈的关爱我却在那栋破旧的筒子楼里很少有笑容地长大？若是兄弟，那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他夺走了我该有的一切甚至连我拼命得来唯一引以为傲的“第一名”都被他天生的智慧掩盖？我眼神中的隔膜和忧郁渐渐变成愤恨。我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项链狠狠地丢进书包里，头忽然猛地眩晕。

      操场旁杨树的叶子已经很密实了，初夏来临，新学期的体育测试即将开始。

      站在跑道上，我的余光瞥到费嘉的侧颜，他依然平静地微笑着，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泛起一种不知名的嫉恨，他又将是闪闪发光的第一名，我一定又会落在最后。而我，不要让他永远那么耀眼。

      发令枪响的一瞬间，费嘉迅速抢占内道飞快地延弯道加速，我用尽全身力气跟紧他。在快要转向直道的一瞬间，我猛地撞向飞奔的费嘉，毫无防备的他重重摔向了外圈，而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听使唤，突然失去意识软软的倒了下来。在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完全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费嘉不顾自己正在流血的胳膊瞬间起身奔到我身边，我似乎倒在了谁的臂弯里，“哥哥！哥哥......”的呼唤声越来越小。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面前是那张不再陌生的女人的脸。唯一让我陌生的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没有上妆的样子。她已不再年轻，脸上的细纹诉说着这些年独自带孩子在国外打拼的艰辛。她的黑眼圈很重，似乎哭过很长时间，眼睛有些红肿。环顾四周，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费嘉在哪儿？”她没有回答，眼泪落了下来：“小哲，有些话，妈妈是该告诉你了。”她握住了我的手，有些哽咽：“小哲，你刚出生不久就诊断出先天性的免疫疾病，医生说新生儿脐带血干细胞可以救你，我和你爸爸才决定生下你的弟弟。你是活了下来，家里却再也没有钱养小嘉了，你爸爸甚至提出偷偷把小嘉送到孤儿院。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才刚刚脱离危险，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作为母亲我不能接受，只有自己带着小嘉出国打拼，为了本就体弱的你不再受影响，我们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些事。小嘉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为了救哥哥而生，也知道自己为什么和妈妈生活在大洋彼岸。他很想见见你这个哥哥却不想面对爸爸。但是听说爸爸再婚你未来的生活可能受影响，他还是愿意回来的......小哲，我可怜的孩子，你几次虚弱眩晕，是白血病导致......我们连夜做了配型，小嘉与你配型成功，他这次依然愿意救你，现在，大家都期盼你们兄弟平安......”

      病房里，我不可抑制地失声痛哭。

      一段时间后，我和费嘉平安地躺在一间病房并排的两张床上。我露出和费嘉一样的微笑，朝他伸出手，他也微笑着伸出手与我握紧，就像我们胸前妈妈送给我们相同的双子项链一样。我们都出生在五月，在这样的初夏，我们都是双子座，我们，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