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

1．小川概念剧场

一家中空复式结构的商铺，总面积不足50平。上层是L型榻榻米式观众席，底下分成两部分。靠里部分是舞台和化妆室，靠外部分的一半是观众席，另一边是摆着各种书籍的老式书架。厚重的有机玻璃门和门帘隔绝着外界的声音和光线。

舞台上的朱颜伏在小川胸前哭泣，话剧第一幕在略带暧昧的爵士乐中结束，化妆间传来咖啡机柔和的嗡嗡声。

年轻的观众们或拿出手机自拍或窃窃私语，杨声和顾宣坐楼下靠后的位置。

顾宣   （亢奋）女主感情超级丰富、做事又完全凭直觉来，肯定是双鱼座的。情人性格压抑，对女主的包容也是装出来的，骨子里还是特立独行，应该是摩羯。双鱼和摩羯……怎么可能嘛！

杨声    也许人家导演压根儿就不懂星座呢！

顾宣    怎么可能有人不懂星座!（严肃起来）我是什么星座的？

杨声    （面露苦恼，使劲地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处女座？

顾宣    你又不记得了。

杨声    噢，我是说我的。

顾宣    你也不是处女座！

杨声    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跟我说过……

顾宣    那是农历，你是狮子座的！

杨声    我是狮子座的。

顾宣    想起来了吗?

杨声    什么？

顾宣    我的!

杨声    你觉得不觉得那个男演员的表情很讨厌？

顾宣   （认真地想了一会）瞎说什么呢！我觉得挺好啊，很有魅力的样子，女演员也很漂亮，一会跟他们一起拍照吧！这里比宁宁他们去的那个音乐现场有格调多了。

杨声无聊地伸了个大懒腰，打量了一下周围，店铺太小，几乎所有的空隙都陈列着主人的精心布置。胖子走过来依次询问观众们需要的饮料。

杨声    （问顾宣）你喝什么？

顾宣    奶茶。

杨声    那我喝茉莉花茶，哎…为什么要50块钱一杯？

胖子面色通红地露出窘迫的神情，本能而机敏扫视了一下周围的观众。

顾宣    （轻轻拍了一下杨声）因为是演出加场地和饮料一起的费用。

杨声    噢，对不起，忘记了，来之前她跟我说过的。

        舒缓的爵士乐被交响乐代替，先前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的观众也跟着提高了音量。小川走到顾宣身旁，欠身和杨声攀谈起来，模样恭敬。杨声对场内环境做了点评，小川友善地点点头，但是手仍然指向化妆室，似乎有难言之隐。杨声正在犹豫，顾宣已经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往里推，不劳人家一再邀请。

2．化妆室

小川    是这样的，要在下一幕中演出的演员有事来不了了，（看向胖子）他也上不了台。

胖子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朝杨声抱歉地笑笑。

杨声    可是，我不明白…

朱颜    不明白更好，完全弄明白反而会成为你自由发挥的障碍。

小川    你刚才已经看过第一幕了，（杨声本想，小川没给他机会）我知道，很一般，但是，好戏才刚刚开始。并且，后面的戏很大程度上由你来决定。

杨声    可我不是演员。

朱颜    对了，你现在不是演员，而是裴源，（杨声用眼神谴责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朱颜假装没看见）就是你要饰演的角色。

小川    （拍肩）很简单的，不用紧张。

杨声被朱颜温柔地推到化妆镜前，一把椅子适时地出现在他身后，被两双手一齐按到椅子上，朱颜开始化妆。小川见缝插针地搬个小板凳坐到旁边。

小川    我先简单介绍下吧。相信你也能看出来，我演的是她情夫，你是她的丈夫，名字叫裴源。一会我们会先上台，轮到你的时候胖子会提醒你，你看到我们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发火。因为你是一个理性、懦弱而且胆小的年轻人，遇上这种事能怎么样呢？然后她会向你摊牌，你只需要静静地听她发泄对你的不满，适当地做出回应就好，你甚至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杨声    然后呢？

小川    这就是你在第二幕的所有内容了。

        朱颜把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给杨声架上。

朱颜    怎么样？

小川    不错。

胖子    挺好。

朱颜    主要是他本身的形象气质很贴，不用怎么化妆。

杨声    你们就不怕我演砸了？这也太儿戏了。

小川    不确定因素也是看点。而且，我觉得以后可以正式引用这种模式，设置一些可以让观众参与的角色，又能增加戏剧效果，又能和观众互动。

3．化妆室

杨声站在幕帘后面，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舞台传来的声音。

朱颜    （画外音）他为了社交和迎合别人而整天带着面具，无时无刻不在掩盖和扼杀自己的内心，一点点基本的好恶都不敢保留，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了。这就是他灵魂里所有的东西。

小川    （画外音）好了，别再说了。

朱颜    （画外音）我不是一个很理性的人，缺点也很多，但我从不虚伪，一直很真诚地对待自己，我想哭，想笑，想逃，想跑，都会表现出来。而他，身体里除了虚伪什么都没有了，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这些。

杨声看到胖子正看着自己，朝他友善地笑笑，胖子低下头腼腆。

杨声    那个演员为什么没来，是出事了吗？

胖子    不是，她和小川起了争执，赌气呢。

杨声    是这样啊，小川不太容易相处吧。

胖子    他有点自我，搞创作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自我吧。

杨声    这样啊。

胖子    轮到你了，准备一下吧。

4．舞台   

杨声的出现引发观众们的集体发笑。这时候的杨声和之前判若两人，老式衬衫扎在因为提得老高而露出灰色袜子的裤管里，一副高度近视的宽边黑框眼镜，一个破旧的老式公文包，20岁颜，40岁心。

顾宣拿出手机抓拍了这一幕。

小川在和朱颜耳语之后离场。

朱颜    我们聊聊吧！

朱颜引导杨声坐到舞台一角的沙发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烟盒，抽出一根递给他，象征性地用打火机打了下火，杨声低着头把烟放进嘴里干嘬了一口。

朱颜    我从没对你的自私存什么奢望，我跟着你吃了那么多苦，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你凭什么质疑我的友情？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朱颜    （在杨声张嘴的同时开口）就算他对我倾注的感情不仅仅是父亲般的，我也不能因此就拒绝他来我们家呀！

朱颜带着哭腔说完最后一个词，俯身凑到杨声耳边。

朱颜    （低声）你可以不说话的。（回复原先职业化的腔调）跟你不同，我从不辜负那些爱我的人，我的感情对得起我的良心。

朱颜右手放在胸部上，深深地吸了口气，似在极力控制情绪。

5．化妆室

小川    你演的很好，接下来的第三幕就比较难了，你需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看看剧本，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

朱颜    （递给杨声一杯饮料）真的蛮不错，节奏掌握得刚刚好，表情和肢体语言都很到位，最重要的是，你一点都不紧张。

杨声    我紧张啊，掩饰得好而已。

一起笑。

杨声    （指着剧本）就这些吗？

小川    看完了？

杨声    看完了。

小川    大致意思弄明白了吗？

杨声    嗯，下面是你俩演夫妻。我还是演裴源，不过是10年后的裴源，但是立场反转了，我变成了那种阅历丰富、风度翩翩、对小女生有着无尽杀伤力的男人。

小川    对对，就是这样。

杨声    然后呢？

小川    什么？

杨声    裴源最后怎么样了？

小川    下一幕结束后我们再来谈论这个问题，你现在的首要任务专注于第三幕，尽量背台词，不要有压力，当然了，在细节上你还是享有充分的自由。

朱颜    对，第三幕的台词有点多，时间比较紧，尽量背吧。

杨声    可是，你觉得这样演好吗？

小川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杨声    他最后怎么样了？我是说裴源。

小川    你觉得会怎么样？

杨声    肯定不是好结局。

小川    我懂你的意思，大团圆不一定就是好结局？

杨声    悲剧会让人感到难过？

小川    （安抚的表情坐到杨声身边）我们不能仅仅只是看到表象的悲剧，而应该考虑这种悲剧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启发，才能尽早用已知去面对未知。

杨声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感觉没什么用，太悲观了。

小川    这就是现实。

朱颜    （小心翼翼地看小川脸色）他的意思是这种谴责式的呐喊并不能把人的意愿和责任、道德分开，纯吐槽没什么实际意义。

杨声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能……不要抱怨。

小川    你怎么会觉得这是抱怨！

胖子    （打圆场）你们谁要喝茶？（3个人手里都有茶）

朱颜    （对杨声笑笑）好了好了，现在要改也来不及啦，你的意见我们以后会考虑的，现在还是多看看剧本吧。

杨声眼神空洞地看着剧本。

6．化妆室

胖子熟练地换接着墙上的按钮，舞台上影影绰绰的变化穿过幕帘投入化妆室。

胖子    （头也不回）其实他人很不错的，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

杨声    我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胖子    我们4个是同校，毕业后一起开了这个店。

杨声    4个？

胖子    对，还有一个就是…

杨声    （笑）和他吵架的那个。

胖子    对，也不是吵架啦，是有分歧，情侣之间的小吵小闹。

杨声    女的？我还以为。

胖子    是啊，也难怪。

杨声    怎么让她演男人？

胖子    （难过）她太悲观了，小川总是说一个人的长相和他的思维方式存在着很大关联。

杨声    我长得也很悲观吗？

胖子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殷姿和你一样，也是对他的剧本提出了质疑，小川不同意，所以才……悲观也不是对所有的事都悲观呀！

7．舞台

小川    你们看过《维特不会告诉你的十种烦恼》这本书吗？

杨声    没有。

小川    你们都应该看看，这是一本很好的书。说的都是很好的道理，都是科学道理。

朱颜    （调侃）你变得好渊博了呀，都开始看这么深奥的书了。

小川    （无奈地看着朱颜，声音越来越小）这些道理都有科学根据的，都是证明了的，我们有必要提高警惕，不然…不然…

朱颜    （对杨声眨眼睛）不然人类就要毁灭了。

小川    （着急）是真的，你们去看嘛。

朱颜    （欢跳着走近杨声）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多多尾巴的，你想知道多多的尾巴为什么那么短吗？

杨声    （优越的目光从小川转向朱颜）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朱颜跟杨声咬耳朵，还没说自己先笑了，被冷落的小川黯然离场。一束惨白的光束照在杨声身上，朱颜退到一旁。

杨声    （内心独白）这是什么表情？一种饱食终日、沾沾自喜、无所事事、自以为是的表情。一种因熟悉而深沉、因满足而洪亮、并带着满是优越的恶意。虽然他是我的情敌，但我一点也不讨厌他，他是为了挽回女友而去努力学习的么（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和以前的我一样。

朱颜    你怎么了？

杨声    没什么。

朱颜小鸟依人地靠在杨声胸前，小声地说着话。

朱颜    我不是一个理性的人，缺点也很多，但我从不虚伪，一直很真诚地对待自己，我想哭，想笑，想逃，想跑，都会表现出来。而他，身体里除了虚伪什么都没有了。

杨声    （内心独白）我真的有那么爱她吗？曾经，我的确在心里对自己说过，能得到她的爱该多好啊！现在，她对我爱和依恋与日俱增，我反而感觉幸福已经离我远去。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曾经的她简单而清澈，简单而执着的爱使人焕发出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生气，就像一朵在最美好花季绽放着的郁金香。是我的介入使她饱受压力和自责，她的脸上再没有出现过那种笑容，身体也长胖了。尤其是当她数落曾经的恋人，脸上出现的那种极为有损容颜的怨恨。当初，我因为她的美丽而采摘了它，不想却因此摧毁了她的美。对此的伤感和惋惜之余竟然还参杂着一丝快意。现在。我已经不喜欢她，以后也不会更喜欢她了，只想着怎样才能不被这份感情拖累。难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喜欢过她，只是想证明什么，发泄自己曾经遭受的痛苦。这就是我开心不起来的原因，我已经变成了那种自己曾经鄙视的人，心理装不下痛苦和怨恨以外的任何感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成为了我获取快感的唯一来源，黑夜步步逼近，而我罪无可恕（双手抓头发走进阴影里）。（正常的语调）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走进灯光里）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我必须活下去，我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翻盘，（意识到用错了词）才能赎罪。（杨声从镜片的背光中瞥见幕布后面小川恼怒的面孔，蓦然转身面对观众）我要弥补自己犯下的过失，我要改过自新，我可以回到从前，和曾经的自己、和你们一样纯洁。

8．化妆室

小川    （一边改剧本一边叱责杨声）你告诉我怎么回到从前！

杨声    （委屈）这只是一个比喻。是你说可以自由发挥的！

小川    （起身）那也要有个度啊，有你这么自由发挥的吗？加那么一段屁话，后面还怎么演？

杨声    你那么写……把我们吓得都不敢谈恋爱了。

小川    （温和）我只是在向你们展示现实。

杨声    现实就像珠穆朗玛峰，没必要让所有人都去攀登。

小川    你是做什么的？

杨声    广告。

小川    学这个很容易找工作吧，口才也好，难怪你这么自信。只能通过一扇窗户看世界的人都格外自信。

杨声    我是学数学的。

小川    （短暂沉默）生活不比数学。

杨声    对，生活不是数学，负负不一定得正。

胖子    （上前搂着小川）好了好了，说的都有道理，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话剧演完，你们说呢？

小川    不要把胳膊放在我脖子上的时候对着他傻笑。（坐下边改剧本边摇头）外行人就是靠不住，总以为自己能比别人做得好，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9．舞台    

小川身披黑色斗篷背对观众，身前有一个在黑暗中发出火光的电炉，伴有柴火噼啪燃烧的背景音。杨声抱着双臂走近。

小川    想要温暖自己，就得靠近火堆。

杨声    我不冷。

小川    天马上就黑了，到时候就会冷的。

杨声    还早着呢。

小川    天总是会黑的。

杨声    天总是要亮的。

小川    你是个数学家？

杨声    是。

小川    那么请你告诉我，数的终点是什么？

杨声    数是没有终点的，数是无限的，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小川    那你为什么还要争论天黑天亮？白天可以不懂夜的黑，但是白天可以不管夜的黑吗？年轻人，经历了这些，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

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