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海底幽蓝

第一幕：热闹的海边，阳光、沙滩、椰子树，色彩缤纷。

“你又忘了吃治关节痛的药！走慢点儿！”一身专业出行装备的明幽嗔怪着像个兴奋的孩子一样着急跑进阳光里的蓝海。

“没关系，晚上回来再吃也来得及，反正你会一直陪着我。那现在你就做我的拐杖吧！”满头银发的蓝海退回来挽起明幽的手，温柔地撒着娇。

一个留着暴龙头、手臂满是纹身的司机示意他们快点上车赶赴景点，他们没想到酒店竟然给他们安排了这样一个不靠谱的家伙。

破旧的的士疾驰在空旷的沿海公路上，像划破苍穹的一枚金色的子弹。不远处的海浪传送来金色沙滩上人们嬉闹的欢声笑语，但这一切都在一道狠戾的刹车声中终结。

第二幕：医院的病房，亲友围在床前，哀愁，素静。

窝在角落里玩平板电脑的孩子戴着耳机正在玩游戏，中间突然插播一段国内最大的人工智能公司康隆的最新系列产品广告：“我们公司最新研制的仿生人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扮演以下四类角色：

一是劳务型仿生人：用于从事家庭或公共场所的重复性、基础性工作；

二是探索型仿生人：用于军工或科研探索、灾难救援等，具备数据收集功能，同时属于力量型；

三是科研型仿生人：用于前沿科学研究，做精密实验，进行前端数据分析；

四是情感型仿生人：用于陪伴孤独的老人、无人照顾的孩子或有其它情感需要但没有其它人类能够满足或愿意满足的人，同时具备严格的保密功能。

我们参与你们的生活，但不干扰你们的生活；我们加入你们的家庭，但不破坏你们的家庭。这就是永远为您私人订制的康隆，悉心守护着人类的安宁。”

被广告打断了游戏进程的孩子不耐烦地抬起了头，这才有机会看到近在咫尺的大人们那一脸他无法理解的悲伤。
    浑身插满连接监测仪器的管子的蓝海终于苏醒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忧心忡忡地围在他床前的亲人。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因为他感觉熬红了眼睛的明幽苍老了许多，但窝在角落里打游戏的孩子还是没有长高。
    他把深沉的目光最终落到明幽身上，用尽浑身的力气攥紧了她的手：“只要你活着就好。”

说完他就又重新闭上了眼睛，感觉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皴裂般地疼，但他还是安心地笑了。
第三幕：清冷的海边，木屋，四季迅速推进。
    蓝海和明幽就像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一样，更加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寸时光。他们搬到一个海边小镇生活，会在春夏交替的时候，挽着手安静地倾听落花的声音；会坐在冬天的海边相互搓着手取暖，为了看清潮汐起伏后留下的每一段涟漪，头发乱得相互再也捋不平也不肯离开。
    “你看你又忘了戴围巾，以后要是你身边没有我了可怎么行！”明幽又用惯常的口气责怪着他。
    蓝海依旧憨憨地笑笑说：“何必把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当作分开后的生存技能培训？爱你最单纯的表现不就是没你不行吗？”
    明幽听了，却只有酸涩地笑笑。
    他们围坐在原木的餐桌前吃饭时，蓝海总喜欢把电视调到新闻频道，这一天的社会新闻头条是一段监控视频：画面里，一个正准备给办公室隔间的同事递泡好的咖啡时，整个人突然爆炸了，但因为只是恒温的空气团爆炸，没有碎片和火光，所以不会对周围人造成伤害。
    接下来是康隆公司发言人大篇幅的澄清，“会 发生这种状况，纯粹是因为这个仿生人正在准备用有毒的咖啡加害和他有过节的同事，这是由国内外知名专家共同组建的顶尖科研和道德评判团队编写的源代码发生 了作用，是完全符合国内及国际法标准的，通过我们康隆人的努力，再次阻止了一场悲剧的发生。但处决仿生人的这种形式的确引起过大量客户投诉，我们将会同有 关方面进行协调，以期能以更人性化的方式处决有犯罪意图并已准备进行犯罪的仿生人，完善客户体验。”
    而新闻短片的末尾是栏目组请来的极端反对仿生人存在的老专家，老专家对着镜头激愤地说：“人 权是有道德基础、伦理观念、历史沿革的，从流水线上由机器制造出的仿生人凭什么拥有与人类同等的社会待遇和地位等级？我无法阻止科技的进步，但我强烈呼吁 保留处决有犯罪意图的仿生人不分时空的爆破制度。没有什么比你旅行途中偶遇的知己或与你同床共枕数十年的人突然在你枕边爆掉更让人震撼的了。只有留存恐 慌，才能减少认同感，才能制止仿生人的大规模生产和无差别滥用。也只有这样，人才能更珍惜自己之所以为人的意旨，才能对彼此更怜爱…”
    老专家还激昂亢奋地说着，端上最后一道菜的明幽竟不客气地关掉了电视。
    “人 权不就是为了适应人类的情感吗？而仿生人的情感来自于人类，那为什么就不能拥有人权？对仿生人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管委会就必然高尚吗？人身伤害也不全是因为 犯罪啊，也有可能是行侠仗义啊，没有人做石破天惊的事，人类的进步怎么会有突破口？对仿生人死板，却要求仿生人智能。依我看啊，人类制造出仿生人是由于过 于自卑，而爆掉仿生人是出于虚妄的自以为是！”明幽愤慨地说着，戳着桌子的竹筷子被她压得笃笃作响。
    而蓝海依旧埋头吃饭，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没想到竟这样过了十年，孩子们又有了孩子，他们更少来看望这对老夫妇了。
第四幕：春天，木屋后花园，阳光和暖。
    春天再次来临，美好，却并没有什么特别。
    蓝海正在后花园里为花草们培土、灌溉、修剪，他弓着背，不疾不徐，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幅油彩还没干的画。
    这时，明幽却气冲冲地从木屋里走出来，走到他面前说：“生 物工程院刚才居然来电话说，从下个月起停发你的科研经费！说是那个叫黎国忠的家伙在抗癌研究方面已经超越了你的成果，你的研究就没有意义了。什么超越，分 明是抄袭！要不是你在养伤期间让他代管实验室，以他那愚钝的脑袋，怎么可能有现在的进展？你当初居然还把实验数据给他，这下倒好，他写论文都不用打草稿 了！”
    蓝海却只有淡泊地笑笑：“他往成功的方向抄，至少说明他还有一颗向好的心。更何况我现在也没心力争那些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
    明幽还是无法缓和愤慨的情绪和激烈的言辞，正要争辩，蓝海却温和地压住了她的手腕，郑重其事地说：“之所以计较是因为有欲求，我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此生再别无他求。”
    “什么真相？”明幽迷惑地问。
    蓝海缓缓从宽大的麻质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个宝石蓝色的锦盒，里面是一枚钻戒，他拉过她的手，摘下她的婚戒后，把戒指戴在了她原来戴婚戒的手指上。
    明幽诧异地看着这枚戒指说：“啊，我都忘了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不是彼此戴着结婚对戒吗？为什么又要买这个？”
    蓝海把明幽曾经戴过的那枚样式有些老旧的结婚戒指装回了锦盒，而后摩娑着光滑的绒面，头也没抬地对她说：“带我去看看她吧。你应该知道他们把她葬在了哪儿吧？我只想知道这个真相。”
    明幽登时怔住了，过了好久才迟滞地问出那句：“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们给我植入了你妻子的一切，以她情感细腻的程度，不该有破绽的。”
    “因为你没有变老。”蓝海和善地无声地笑笑说。
    “那是因为他们没以为需要我陪你那么久。”
    这句话一出口，明幽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蓝海眼睛里漂浮在哀伤之上的那层笑意，顷刻消失了。

“呃……他们当时还年轻，没钱买具备生长功能的仿生人，而且你当时伤得那么重……”
    蓝海垂着头挥了挥手，示意她不需要做这类的解释，继续埋头修剪花草，他捡最鲜艳的花，已经扎了一大束文殊兰。
    而后他们沉默地走出了海边小屋，一起爬上开满野花的山顶，那里葬着已离开了十年的明幽。
    “原来她一直在守望我的生活。”蓝海把自己亲手扎的那束文殊兰放到已故去明幽的墓前，声音酸涩颤抖。
   “你的孩子们觉得让她离你近一点会好一些。”明幽以这种口吻说话，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蓝海抚摸着已故去的明幽的坟墓，上面撒满了缅栀子花瓣。
    回来的路上，蓝海一路缄默。明幽受不了他这样，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我知道你只爱她，我们这样做只是想保护你，全是为你好。”
    “是啊，都是以爱为名，我能说什么呢？”蓝海说这话时有点负气。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随时可以离开。不出一小时，就会你新订制的仿生人配送给你。”明幽这话也不像是宽慰。

“傻瓜，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能识破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自从我车祸后苏醒过来，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每一分钟，几乎都是在训练我适应没有你的日子。我的确只爱真正的明幽，但我也从来不觉得你可以任意被取代。”

他们一起瞭望着水雾朦胧的海的边际。
第五幕：木屋内，昏暗，窗外是正劲的海风。

旁白：得知真相与揭开真相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对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来说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在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实际上，蓝海曾是生物学界最反对仿生人研究的权威科学家之一，他曾著书立传无数来批判仿生人研究的伦理基础，因此与许多同僚割席断交。

虽然嘴上说“我待你如故”，但越想不变却越疏远。尤其此时的明幽不光是仿生人，还是仿生“女”人。她当初被制定的程序为模仿蓝海的爱妻以取得他的信任和依赖，但现在他已识破了她的身份，她因此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虚幻场景：蓝海的头脑上空盘旋着无数激辩的言辞、无数纠缠的生物链条、无数碰撞的基因模型，聒噪、混乱、天旋地转。

忽然消音，以上异形的符号瞬间被明幽递过来的一杯咖啡统统吸纳进细小的泡沫里，温热出不可名状的安静。回到现实场景。

“你不用因为难以面对我而困扰，我很快就会离开了。”明幽平和的笑容却并没有抚平颤抖的声音。

蓝海蓦地抬起头望向她，眼神里充满疑问。

明幽默默地拿出手机，打开一段视频后推给他看，“这个黎国忠不配靠剽窃你的理论活在这个世上。我的同伴们非常痛恨你阻碍仿生人研究的思想，但我误导他们把矛头指向了这个人，他既然偷窥了你的成果，也该为你思想的风险埋单。”

正在直播的视频里播放的是黎国忠被投毒致死的画面。

蓝海惊骇地抬起头问她：“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 原本就为你而生，现在为你而死，我的生命也就圆满了。我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解放你。之前我出现，是为了解放你的痛苦；现在我彻底离开，是为了解放你的尴尬。 我没有你们人类所说的自我，所以你不需要用人类的情感来对待我的离去。我想他们很快就要追踪到我了。我现在向你做正式的告别，免得过会吓到你。”明幽的脸 色煞白，看不出血色也看不出表情。

蓝海倏地站起身，紧紧拉住明幽的手疯狂地往外跑。因为他知道，如果把明幽浸没到深海里，能暂时阻滞她被爆破。他牵着她的手越走越深，明幽却一直极力反抗，

“你何必给我陪葬？这样不值得！我的存在是微不足道的，不管我是死是活都完全可以被豪华升级版轻易替代。而你不一样，你是活生生的人，你有血脉，有家人！”

蓝海边跑边冲她吼：“怎么会不值得！在别人眼里我重要吗？再亲近的关系，我也只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在你那里，我是你的全部。为什么舍我救你不值得！”

蓝海拼了命地把明幽往深海里拉，在完全浸没进海浪之前，明幽流下了在人间的最后一滴泪。

海水刚刚没过他们的头顶，蓝海却感觉到死死攥着明幽的掌心被陡然抽空了，嘭地一声闷响把他轰到更深处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