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

  庆生是被母亲带大的，父母离婚那年，庆生还在上初中，老实说，法院将庆生判给母亲的时候，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庆生的父亲是个生物学教授，在他小小的储物室里，摆放着各色动物的标本，在庆生的记忆中，父亲总躲在黑暗中反复擦拭着那些惨白的尸骸，像是想用与动物的亲昵掩盖着对人的冷淡。父亲从不跟人主动攀谈，偶尔在路上被旁人叫住，他也会显露出极大的不安，他的左眼不停眨动，并用指甲反复扣着自己尖利的下巴。然而不论父亲有多么古怪，他的成功还是有目共睹的，庆生曾在台下目睹过父亲的风采，父亲在一万多人面前接过奖杯，在庆生眼里，那一刻的父亲只稍稍扇动翅膀，就能冲上云霄。

  离婚后，母亲带着庆生离开这座城市，从此他和父亲再未相见。

  庆生的成长是一帆风顺的，他读了最好的高中、保送去了最好的大学、并得到机会到美国深造。在旁人心中，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能如此乖巧和优秀是多么令人羡艳。赞叹的话无时无刻不从四面八方飘进庆生耳朵里，渐渐的，他感到自己像是橱窗里的展览品，立在厚厚的玻璃墙后，僵硬的迎接着顾客肆无忌惮的热情笑脸。

  以至于在他大学毕业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刹那，竟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快。

  庆生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小学教师，母亲为了庆生的成长到死也再未改嫁，她是他见过的最温柔贤惠的人，小时候，他很喜欢伴着母亲讲故事的声音入睡，半夜惊醒，总急迫的在黑暗中摸索着母亲睡衣的衣角。他从不跟母亲发生争执，母亲也对他百依百顺。

  庆生后来才发现，他唯一喜欢过的那个姑娘身上，有着母亲的影子。这段爱情发生在读大学的时候。分手时，姑娘一直哭，庆生联想起父母婚姻的破裂，不知为何，他感觉到父亲其实从未走远，父亲像是埋下了一颗种子，他的形象在庆生的身上日渐清晰起来。

  其实庆生去曾经居住的城市找过父亲，他鼓起极大的勇气来到父亲楼下，但最终，当一个曾经的邻居认出他之后，他还是落荒而逃了。那年他还是个黄毛小子，坐在回程的车上，庆生告诉自己，他要再长大些，以一个真正男人的身份回到这里，他都想好了，他要敲开门，看着父亲惊讶的眼睛，直接告诉他：“我是你儿子。”

  当时庆生没想到，当他长成一个真正男人的时候，父亲也已经老了。

  再相见，庆生40岁，而父亲已然被岁月侵蚀的面目全非，父亲身上的那份坚定并没有因为眼睛的浑浊而削减，他的腰板仍如此笔直，只是庆生的视线往下走，父亲的双腿如此无力的瘫在轮椅上。庆生没有争夺到先说话的权利，当他还在为这老人的突然出现而惊讶时，父亲告诉他：“我是你爸爸。”

  这次相见是因为母亲的过失，人们都说，他的母亲是一点点死掉的。庆生到了美国后很少回来，在电话里，母亲始终保持着那份温婉，她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庆生主动问到时，她总口气轻松的让他别担心。庆生曾劝过母亲再找一个伴，母亲也总回他说她一个人过惯了。后来庆生才知道，癌症折磨了母亲一年多，她去世三天后，庆生才赶了回来。

  葬礼过后，庆生的父亲被医护人员带回了养老院。

  对母亲的去世对庆生的打击很大，他感到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也许是这份内疚，两个星期后，庆生找到了父亲居住的养老院。

  这座养老院建在远离城市的郊区，四下非常安静，庆生推开门进去，父亲正在窗边望着远处的稻田，父亲的房间涂着洁净的白色，再没了曾经擦拭动物尸骸时的那份幽暗和污浊。这次的相见令庆生非常快乐，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疾病让他懂了对快乐的珍惜，父亲身上少了曾经的乖僻，更多了那种老人的祥和与温敦。

  但一个叫大同的医护人员的出现令这次愉快的相见多少有了不快的气氛。大同估摸有三十多岁，俊美的脸上总挂着挥不去的笑意，他时常打断他们的对话，在父亲的房间忙进忙出，他的双手带着天生的灵巧，他喂父亲吃药，并轻轻拍打父亲的背，他那按摩揉捏着父亲双腿的纤手令庆生感到别扭，然而最令人受不了的是父亲回看大同时的那份笑意，当大同讲出一个有趣的笑话时，那春风般的笑容便会突如其来的挂满父亲的脸。庆生从未看过父亲脸上那样喜悦的红光，这红光令庆生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中尴尬的像个局外人，这红光令庆生屡屡想到自己冰冷的躺在地下的母亲。

  在院长那，庆生得知，父亲是大同来这里后看护的第一位病人，感情好是自然的。院长说，大同是天生的医护高手，大同的出现令父亲的精神有了很大的好转。

  母亲的遗像挂在庆生临时居住房的客厅，母亲的身体已经消失，但那笑容却依然存在。母亲留下的遗物很少，庆生将母亲去世后保管在邻居家里的小狗接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条狗已经有些年纪了，邻居说，这狗陪了母亲好多年，母亲去世后它一直不吃不喝，也没了以前的精神头。庆生的心里再一次绞痛起来，庆生知道他的母亲非常讨厌狗，在庆生小时候曾将同学家的狗抱回家里偷偷养，被母亲发现后破天荒的骂了他。然而在漫长的独居中，这条狗成了母亲残败的精神世界中唯一的活物。

  庆生辞掉了在美国的工作，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日子，因为那天院长告诉他，父亲的病很重，随时可能离开世间。

  庆生去探望父亲的频率越来越高，但走的越近，他越发现第一次见面时父亲的那份改变只是假象，父亲的骨子里仍带着那份熟悉的古怪。他终于明白，在父亲离开的漫长时间里，那份军官般的操控却一直存在。这可能也是父亲没有再娶的原因吧，谁能受得了他。

  在美国的庆生始终过着单身的日子，那次恋爱的失败似乎摧毁了庆生爱的能力，他开始放肆自己的生活，美国的庆生和中国的那个好学生似乎判若两人，庆生流连各大夜店，他如同猎手，搜捕醉酒的女人，对于这样的一夜情他没有内疚，他抱着醉酒哭泣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同样孤独，这一刻他们对彼此是如此需要。

  但在床上庆生从未感受到应有的满足，不是释放，而是一种重压的聚集，他趴在女人身上时如同悬在一片巨大而幽暗的湖水里，浮不上来，潜不下去。

  后来，庆生厌倦了这一切，他试图认真交往几个人，但都无疾而终，他偶尔也学别的男人们看A片，但始终无法投入，他仿佛看到画面上的人脱去皮肤，变成动物，有时他还会突然笑出声。

  这长时间的单身也许是庆生不愿回国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没人对这件事多说什么，民族隔阂的距离让他感到舒适。

  母亲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偶尔提及也只是劝他找个人做个伴，母亲对他逆来顺受，他说他过的很好，母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庆生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工作上，他的人生向来在延续着一惯的优秀。

  然而，庆生的父亲并没有母亲的这份宠溺，父亲先是旁敲侧击的询问着庆生的婚事，之后是无所顾忌的劝说，直到演变成今天饭桌上的争吵。当庆生的父亲再次劝告他去相亲的时候，那种长久以来的不满终于在一瞬间爆发了，这场饭桌上的争吵持续了很久。

  庆生讽刺问为什么父亲会关心他的生活，在他心中，他始终只是个冷漠的动物，和那堆他地下室藏匿的头骨一般。说完后的庆生察觉自己言重了，他并不真正生气父亲对他婚事的管制，但这愤怒就这般从体内源源不断的涌出，变成不羁的话语。

  当庆生终于安静下来时，他发现父亲的脸竟如此苍老。父亲没有多说什么，推着轮椅慢慢离开了。这天正值春节，后半夜，被爆竹吵醒庆生走出房门，正看到父亲站立在远处的背影，一团亮从他身边拔地而起，在天空中炸开又隐入云里。

  次日庆生送父亲回养老院，两人一路上沉默不语。

  这次，大同也无法令父亲绽开笑容了。当庆生离开时，大同追了出来，他劝着庆生，刚回来一定有种种不适应，庆生第一次发现大同的笑容有融化冰雪的力量，大同告诉庆生，一个人如果太孤独可以来找聊天。庆生问大同，为什么还单身，大同告诉庆生自己有女朋友，在附近开咖啡店。

  庆生和大同的第一次单独相见就在他女友开的咖啡店里，这里环境非常幽静，只有少数几个人在低声聊天，庆生和大同很聊得来，大同的女友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去忙她的事情了，不再打扰。但庆生发现，大同和女友相敬如宾，并没有一般情侣的那般粘腻。大概是刚相处不久吧。

  大同主动讲述了很多庆生父亲的事情，庆生总装作不太在乎的样子，但很感激大同的这份善解人意，庆生开玩笑告诉大同，他觉得大同才应该是他父亲的儿子，大同做出一个滑稽的表情引庆生大笑。这次的对谈令庆生对大同大有改观，同时在心底，也许是实在没什么聊天的朋友，庆生开始默默期待着和大同的下一次相见。

  在大同的帮助下，庆生和父亲在那次争吵后重归于好了，大同成为了父子间的调和剂，三人融恰的如同一家人。

  悄悄的，在庆生心里，竟产生了一种令他恐惧的心理。他对大同的情感似乎超越某种界限，在大同为父亲忙左忙右的时候，他竟会盯着大同发呆，被大同发现后，竟又会脸红心跳起来，这中学女生般的情愫令庆生心惊胆战。他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去，但越是想在往日中寻找证据，越是证明着他确实自始至终对女人没有那么多的热情。

  这份感情的激化源于父亲的一次病发，当庆生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了身上插满管子的父亲，他默默坐在病房外等了一晚，大同始终陪伴在身边。当大同为在凳子上睡着盖衣服的庆生时，庆生哭了起来，庆生是很少哭的人，父母离婚时他没哭，大学分手时也没哭，甚至在母亲的葬礼上，纵使心中刀割般痛也没落下泪来。他像被人割断泪腺，凡事相信自己能挺过去。

  见庆生哭了，大同将他揽入怀中。庆生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他的示爱得到了大同的拒绝。

  冷静下来后，庆生向大同道歉，他说他知道大同有女朋友。

  而此刻，大同说出了惊人的秘密，其实他和那个咖啡店女人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他知道有些好笑，但他和庆生的父亲相爱着，他希望自己能陪他走完最后的人生。

  病好后，庆生送父亲回养老院，父亲看上去精神很好。庆生告诉父亲，他要回美国一趟，因为他知道大同能很好的照顾他，庆生轻描淡写的说自己在美国其实有女朋友，两人不久后就会结婚了。

  在养老院门口，分别的时候，庆生将大同那个咖啡店“女朋友”的照片放在父亲手中，父亲望望照片上女孩甜蜜的笑容，望着远去的庆生的背影。然后独自划着轮椅，离开。

作者：毕颖

中国传媒大学 2014级电影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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