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铁轨。
阿城用罂粟种子喂饱了我的行李袋。我和他告别,去村庄找一个人。
其实我也不是去找人。不过阿城告诉我,我睡得越来越早,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常穿的藏青色外套口袋都被磨旧了。我赞同他说的,毕竟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不然他不会在我的袋子里装满罂粟种子,他知道我喜欢这种淡紫色的花。但至于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花,阿城说他也不记得了。
因为回家是必然的安排。阿城告诉我。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突然觉得心酸。越过木那河,就是我的村庄,可我竟然对这一切都感觉到陌生。我只记得一个人,鼻子。
鼻子,我想去种满罂粟的地方看看。
那你记得给我带罂粟籽,我要用它来熬粥,分给所有的姥姥、姥爷,有剩的话我再分给你。
鼻子,你今天的辫子梳得有点歪。
管它呢,姥姥姥爷不嫌弃就好。
她煮的粥很好喝,她的辫子梳歪了也一样好看。不过我怎么想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一点都不重要,村里除了我,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无比重要。这多么不公平,我费尽心思地对她好。于是,我开始练习撒谎,并引以为荣。
鼻子,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你了,在我家门口大声地叫我的名字。
鼻子,我昨天收到木耳的信了,要给你看看吗,他说他在城里过得很好,很想我们。
她肯定不会相信,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她,不过是梦到她拿起一把面粉扣到我头上,或朝我破口大骂,说我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笨蛋。她肯定相信,城里的信是送不到我们这里的。所以,每次我撒完谎,看到她脸上一贯不屑的表情,就有莫名的失落。也许,她看到我那么笨拙也觉得很好笑吧。
有一天,她背着一麻袋东西,路过我家。我透过窗的小孔看到了她,穿着一件和我一模一样的藏青色外套。她一定也是喜欢我的。
她比我小,却好像到达了六十岁。姥姥姥爷都很喜欢她。
鼻子,你看看外面太阳大不大。
姥姥,你出来看看,太阳很大呢,可以晒麦子啦。
鼻子,外面太阳大吗?
姥姥,你出来看看,太阳很大呢,可以晒麦子啦。
她的嗓门真大,盖过我劈木材的声音。这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答应过要给她做一把椅子,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渗出来的汗好像加了糖。
姥爷问我喜欢鼻子什么,我愣住了。我喜欢鼻子什么,我喜欢鼻子什么。为了得到答案,我呆在屋里想了三天三夜。姥爷笑着说我是个傻小子,我也笑了,难道我喜欢鼻子的大嗓门?那我岂不是疯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第四天的时候,鼻子背着一麻袋东西,在我家门前停下。蹑手蹑脚地走到我每天都靠着的那一扇窗,她认真而好奇地注视着小孔,我隐微感觉到一种神秘的牵引,透过小孔,被三分之一的褐黄色瞳孔吓个正着。鼻子也叫了出来,分贝比任何时候都要高。
我不敢跑出去找她,觉得她一定又会嘲笑我。
五天,十天,半个月,我还是没想通我为什么会喜欢她。但我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她,我只想见到她,哪怕我真的是疯了。
我跑到麦田找她,奇怪,天气这么好她怎么还不来。我跑到小卷姥姥的家里,她会帮鼻子编好看的辫子,鼻子一定会来找她。但今天她怎么还不来,辫子又要梳歪了。我后来又跑到哪里找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姥爷问我怎么不去她家找,我沉默了。如果他知道我其实连鼻子住在哪都不知道,一定也会像鼻子一样嘲笑我。
我起得越来越早,回来得越来越晚。突然想要见她的时候,她怎么就消失了呢。我问小卷姥姥,问所有路人,没有人看见她。
也许鼻子去了其他地方呢。姥爷告诉我。
我好像突然知道了什么。原来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尽管我们只看到了彼此三分之一的瞳孔。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一定会冲出去,告诉鼻子我喜欢她的大嗓门,她梳歪了的辫子和褐黄色的眼睛,我才不管她会不会嘲笑我,也许就连她的嘲笑我也一样喜欢。
她应该也喜欢我,不然不会来和我告别。
我也背上了一麻袋东西,去城里找她。没有找到她,我遇到了阿城,他是我在城里遇到的唯一一个木匠,他说他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我攥紧袋子的表情很傻,可能因为那是我答应要给鼻子的罂粟花和罂粟籽吧。那是我在找她的路上收集的,就是为了见到她的时候拿给她。她肯定很开心。
跟阿城讲完所有关于鼻子的故事时,我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放弃了寻找鼻子。
阿城说我的脑袋被很多东西填满,要腾空出来。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累。
我睡了很久。醒了的时候,我又拿起斧头和刨子。
从小零件,到家具装饰,做一把椅子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难度。只不过我开始发现,我好像活了好多年。阿城也这么觉得,是因为有一次他问我关于村庄的一切,我竟回答不上来,我只记得鼻子。其实,我真羡慕阿城,一直那么年轻。
所以,当他开始说我藏青色的外套口袋被磨旧了,我的分贝越来越低,我的头发掉得越来越严重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心酸,因为我的记忆还不够完整。
我决定回到村庄,去找鼻子,她一定还记得所有的事情。我记得她记性很好,她知道村里有二十三位老人,只有我们两个小孩。我知道的一切,有一半都是她告诉我的。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吧,我终于找到原因,可是我要说给谁听呢。姥爷,他肯定认为我疯了,都不想听我说了吧。
阿城催我上路,他知道一段记忆对我的重要性。我喜欢他在我的行李袋里塞罂粟种子,这让我感觉到踏实。
阿城,谢谢你的罂粟。
傻蛋,那是洋桔梗,不是蜕壳的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