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四十四年的日记本

我的名字叫贾行健，是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说来我觉得自己并不算特别聪明，相反，我倒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有些愚笨。不光智力上，行动上也是如此。因为我天生就腿脚不好，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的父亲是先天小儿麻痹症，因此从我记事起，恨了他这么多年。但他保护我了这么多年，也愧疚了这么多年。

我们村里很穷，我的家里更穷。从记事起，我的童年就充满了嘲笑与讥讽。残疾与贫穷成了我不堪回首的魔魇。同龄的孩子们都管我叫“贾（假）瘸子”。他们学我走路，更有甚者还故意拉着我往前跑，然后猛地一松手，每次我下巴上都摔得惨不忍睹。当父亲问我怎么回事的时候，我都恨恨地盯着他，不说一句话。然后自己等着它慢慢结疤，慢慢褪去。但伤口能愈合，对父亲的恨却无法在心中痊愈。直到有一次，父亲看到了我被愚弄的场景，当时父亲就像疯了一样，拿起木棍就追着那个孩子满村跑。把那个孩子吓得连哭带喊的躲进了茅草垛里，才躲过一劫。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那么生气。后来那个孩子的父母也到我家给我和我父亲道歉。但我的心里好恨，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贫穷击不倒我，但我不甘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健全的人生。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甚至连昂首阔步的走路都成为一种奢望。

还有一点让我恨的原因就是父亲老是一个人背着竹篓去山里，一去就是一天，然后浑身脏兮兮的采回来满满一篓奇形怪状的树根。每次父亲都把树根的皮削的干干净净，削完交给母亲，让她熬成暗红色汤水，再让母亲端给我喝。那个汤散发着浓浓的泥土味道，让人问候有种想吐的感觉。起初我说什么也不喝，父亲苦口婆心的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当时我才七八岁，也没能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每次父亲都说到自己泪流满面，而我还是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坚持说什么也不肯去喝。父亲都是哭着走出屋，然后母亲进来，说些让我做乖孩子之类的话。每次我都不想伤母亲的心，就会乖乖地喝下去那种土腥味，那种苦涩的味道我至今都难以忘怀，所以当时也恨父亲的心狠。这样一直持续到我上了初中，那次我实在再不能忍受那苦涩的药的味道了，父亲也只是摇摇头，嘴里嘟囔着，不喝就不喝吧，喝了这么久也没啥作用。虽然不再喝了，我和父亲的沟通也没有了。我们习惯了沉默面对彼此。高中，因为学校离家远，我不得已不选择了住校。一个月一回家，父亲也只能从我和母亲的谈话中，知道一点我的情况。

也许是那份对生活的不甘，也许是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因此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我的成绩一直都稳稳地名列前茅。不管是任何考试，任何竞赛，我都能取得优异的成绩。每次都能看到母亲满足的笑容，我知道父亲也很开心，但由于长久以来的隔阂，我没有和父亲多说过一句话。

一切如预想的一样，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那天父亲挨家挨户送鸡蛋庆祝我终于鲤鱼跃龙门。但面对高昂的学费，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我也知道，一定会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父亲心里。我偷偷地问母亲，这么多学费怎么办？母亲只是笑笑，我能感受到那笑里包含很多无奈。你还是孩子，钱的事就别操心了。说句实在话，就算我知道困难也无济于事。我想利用暑假去打些工，减轻一点压力。可那些老板们看我腿脚不好都不肯要我。我只好在家里看课外书。我喜欢看书，每次母亲都会按时给我买来各种各样的课外读物。

然而，再去大学报到那天，我的心遭受到了灭顶的打击，让我第一次对父亲咆哮。那天去大学报到，父亲执意要送我去。我不想和他说话，也确是东西很多，我便没在坚持。就这样我和父亲坐上了通往省城的火车。一路上，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一想到路人看着两个瘸腿的男人，那种嘲笑的心里。虽然他们没说，但在我的心里他们已经说了千百遍。就这样，我在煎熬中和父亲来到了梦寐已久的大学。我在前面走着，父亲在后面提着行李，一路上，我们都没有任何交流。我一直压抑着心里的兴奋，我想大声高喊，想欢快的跳起来，可一想到一路上的难受，就怄气一样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笑脸。

当我们来到报到处报到时，别的同学都在家长的陪同下交了钱，拿着行李去找各自的宿舍里。当轮到我时，那个老师模样的人看了我几眼，然后走到不远处和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窃窃私语起来。然后那个男人走到父亲跟前说，“老人家，跟我到办公室来谈谈”。一句老人家，让我觉得那么刺耳。父亲那时才四十多岁。而当时我却觉得父亲给我丢了面子，又在我所谓的自尊上，撒了把盐。父亲和那个男人走了，那个老师模样的人在忙着收钱。我出于好奇，也跟了过去。我刚走到门口，就断断续续的听到里面谈话的声音。“老人家，不是我们歧视残疾人，就算让他上，又能怎样，社会需要吗？”里面瞬间沉默了，我的泪水也在一瞬间挤满眼眶。我悄悄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竟然窥见到父亲跪在那个男人面前。我瞬间推开门，大声对父亲咆哮，我的事你少管，谁让你为我给别人下跪？”说完我疯了般跑了出去。心里也知道这么多年的努力付水东流了。可是后来父亲红着双眼找到了我，只说了一句，校长同意要你了。话虽短，但却有种不能辩驳的力量。我竟鬼使神差的乖乖去报到。

大学四年，一切风平浪静。以母亲的名义发来的课外书总会如期而至。学费也总是按时打给我。除了偶尔的自卑，其他一切风平浪静。每到寒暑假，我也会去缺人的小饭馆去帮忙端盘子，洗碗。或者做做家教。所以很少回家，基本每年回去一次。

大学毕业，凭借扎实的知识和专业技能，我顺利的进入一家大型国企，成为了现在人所说的白领。一切仿佛如峰回路转，单位分配了住房，我也与一位来自农村进城打工的女孩结了婚。生了一儿一女。谢天谢地的是我的儿女都很健康。期间母亲偶尔来小住，帮妻子带带孩子。父亲很少来，只在我结婚和孩子降生来了几天。依旧是基本没有沟通。我们就像两列并排行驶的火车，互不相扰。即使是阖家团圆的新年，我也很少回去，隔个两三年会把母亲接来。即使我回家，也是呆几天便以工作忙为借口，匆匆离去。母亲也曾劝过我，每次她一开口，我都会以不想听这一句话，让母亲哑口无言。这么多年的芥蒂始终在我心里放不下。

终于有一天，母亲急切的电话打来，说父亲病危。检查结果是胃癌！当听到这个消息，我竟疯了似的驱车回家。我才发现，恨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我竟这么牵挂。以前觉得他还硬朗，知道他身体健康也许就忽略了很多。可这次那个男人走了，也带走了我郁积多年的恨。出殡那天，我嚎啕大哭，泪如雨下。本以为那个男人能活八十岁，本以为他的身板还硬朗，可是就这样撒手人寰。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我执意要接接母亲进城去住。母亲说什么也不走 ，她说山村是她的家是她的根，家里有父亲的影子。日后小住可以，但不会久居。说完这番话，母亲泪眼婆娑的从老柜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沾满灰尘的本子。本子都有些泛黄了。塞到我手里，然后一言不发的望着窗外的老槐树。

我轻轻地打开日记本，才发现一行行弯弯曲曲的字，我认得那是父亲的笔记。

1970．7.1

今天老婆生了个儿子，当接生婆把小家伙放到炕上的时候，我就一chou着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我心里告诉自己我当爹了；

……..

1972.2.1

儿子学会走路了，可是好像走的很不稳，时常没走两步就摔倒了，tui害怕

………

1972.7.1

为什么，我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吗？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打击。我的痛苦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也一起承受？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亏欠他，孩子，别怪爹，让你来到这个家，却不能给你健康。哪怕有一天你怪我，我的心就会必死更难受。（我隐约看到这页比别的页上多了许多褶，我想父亲当年肯定是含泪写的）

………

1977.6.5

今天，我才知道儿子被别的小孩欺负，我的心都碎了，别人我逮到那个小兔崽子。

………

1977.9.8

听人说喝野葡萄秧根子煮水。可以治腿的毛病。（《重庆草药》："行血，活血，消积。治吐血，消肿胀。也用于跌打药酒中。"）我好像在山林中见过，明天我就去采，老天保佑，我儿能好起来。

1977.9.9

儿子不爱喝怎么办，我知道他懂事了，是我给他带来的不幸，他讨厌我，儿子不爱喝，我也不能劝，只能让他娘去劝。孩子，你知道我和你娘为你抱头痛哭了多少次吗？

 …….

1978.12.8

野葡萄秧根子越来越不好挖了，前几天下了场大雪，今天山路不好走，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

1979.8.7

儿子学习很好，我就跑去县城买课外书，我知道儿子讨厌我，所以让他娘给他。家里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两本，我和他娘省吃俭用些就好。

…….

1989.6.30

儿子考上大学了，终于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了。我给每家送去两个鸡蛋，村民们也都给我送来五块十块的庆祝，可是一下子八千的学费怎么办啊

………

1989．7.10

今天去岳父家那边亲戚借钱，虽然因为我穷他们都不爱和我走动，去时我想毕竟也是亲人。。。。。。可最后竟然被轰了出来。不能告诉妻子。

……….

1989.7.20

把牛卖了，加上借来的终于凑够了儿子的学费，过几天送儿子去省城。

……….

1989.9.5

送儿子回来了，心好疼，儿子对我大吼了，校长不要儿子，我给他跪下被儿子看到了。可能伤害了他的自尊。但儿子你知道吗？你一闹那校长更加坚定不要你了。我告诉他，同为父母，您难道不能理解一个父亲已经伤害了儿子一次，你们要毁了我们吗？校长被我说动了，也终于要你了。

……..

1996.5.1

儿子还有五天就结婚了，我去看看他，真的很想和他多呆几天。虽然我们很少说话。

………

1997.10.9

孙子出生了，我好开心，心里也害怕他的腿脚不好，如果是那样我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

1999.3.9

孙女又出生了，我真的好开心。

2004.5.9

被查出胃癌了，我的心里倒很坦然，我这一辈子啊，愧疚与泪水太多了，儿子事业家庭都幸福，我也稍微有些安慰。好希望能和儿子把酒言欢，不过也许不太可能，来生不要在做我儿子了。。。。。

……….

看完如同万箭穿心，我静静地拿起一瓶酒，走到父亲的坟头，给父亲倒了一半我喝了一半。心里默默叨念，父亲来世我还做您儿子，我们再把酒言欢！

在父亲节即将到来之际，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