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成一个小孩

      2011年6月7号，我高考的日子。6月5号，爷爷搭镇上的公车来市里看我。

      学校门口的小餐馆里，我大口大口吃着面前的一大盘鱼香肉丝，爷爷坐我对面，低着头抽烟。       

      他一句话不说，我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在我从小到大数不清的考试之前，他都不会交代我什么。这是我们之间早就形成的默契。

      “明天我还来吗？”鱼香肉丝快见底的时候，他问。

      “不用了，食堂吃的挺好的。”我知道家里忙，他来一趟很不容易。

       走出小餐馆，我陪他在路边等公车，他又点上了一根烟。我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的后脑勺，发现他的白头发又密集了好多，脖子后面被晒得黑的发亮。

        ”婶婶的病好了吗？“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奶奶好像嘀咕了一句婶婶病了，我当时没在意。

       我看着他的背僵直了几秒钟，然后回头，睁着因为瘦而显得非常大的眼睛看着我说：”哦，好了，已经好了“。

       我点头，没再多想什么。

       公车来了，他上了车。我看着他那瘦的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影很快从我眼前消失。这十年来，他太累了。

       我走进学校大门，湖北六月份的天热的我满头大汗，心里却异常平静。就像，当年面对永远离开我的父母亲时一样，我成功的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8号下午，我从考场走出来，爷爷已经等在校门口了。

       收拾好行李，被褥衣服装了两个大的蛇皮袋，他一个肩膀扛一个。我跑在他前面去拦公车。

       全市所有的高三学生都在这一刻永远放假，人太多了，每一辆公车都塞得满满的。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一辆，身体夹在人群和行李中间，动弹不得。直到中间有些人慢慢下车，我才有了空隙坐在我的行李上，我拉他也坐下，他只摇了摇头。

       ”等会下了车还是先去叔叔家是吗？“我问他，因为以前我以前每次回家都是先去叔叔家的。叔叔和婶婶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的女儿一般，代替我爸妈。

       ”不去，你婶婶在医院还没回去，他们家现在没人。“他的声音很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在那一瞬间懂了，婶婶病的很重。之前他为了让我安心考试，骗我说婶婶病好了。我低下头，眼泪就自己下来了。车厢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那天一回家，爷爷放下我的行李就拿着手电筒去了田里，奶奶在田里还没回来。那几天是我们那里一年当中最农忙的时候。我洗了个澡出来，天已经黑黢黢了，他们还没回来。我去厨房简单弄了两个菜，又烧了一大锅水，自己吃了几口就回房里睡着了。

        睡到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天上下来一个看不清样子的神仙，他要把婶婶带走。我不准，就拼命拉住婶婶，一边哭一边使劲拉着，哭着哭着就醒了过来，满脸都是泪水。

       我看着窗外的天空，明亮的月亮被无数颗钻石般的星星包围着，夜空被照得通亮。我跪在床中间，双手合十对着夜空许愿。我说，我愿意少活10年，20年甚至更久，只要让我婶婶能够快点好起来。我求月亮啊，星星啊，你们不要在我18岁的时候再带走我最亲的人了，我已经在十年前，把我最亲的爸爸妈妈给你们了。那一年我也是这么跪着虔诚地请求你们，只是你们没有听见，今天晚上，我求你们一整夜，你们可一定要听到。

       那天晚上我就像10年前那个8岁的小女孩，哭了一整夜。还好这一次，他们听到了。

       在那个漫长的3个月的暑假时光里，我们一家也并没有多少声嘶力竭的场面。我们每个人都很平静。每天平静的等待，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绿色椅子上等，等婶婶被送出来做高压氧，我们一天只有这个时候可以有二十几分钟时间在她身边。我们陪她说话，虽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睁着眼睛看我们，然后努力眨一下眼，表示她听到了，而眼泪也从两边流了下来。

       我想人世间最大的煎熬我们都在那三个月里体会到了。当婶婶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的时候，我们平静的流泪；当她身体慢慢有一点恢复的时候，我们开心地想象她完全康复之后的样子。

       婶婶能出院算是个不小的奇迹。虽然她瘦的没了哥人样，虽然她还下不了床，一切不能自理，但好在她可以吃饭了。医生说，只要细心照料，她会慢慢好转的。

      说到细心，叔叔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细心的男人了。他小口小口的喂婶婶饭，轻声温柔的询问婶婶需要什么，他呵护婶婶如同呵护着一个稀世珍宝。

        半年之后，我从大学放寒假回家。快到叔叔家的时候，我拉着箱子一路小跑起来。我第一眼就见到了婶婶，她坐在门口晒太阳，我冲上前去抱住她。她用不太清楚的声音说：”回来啦，回来就好。“她笑的非常开心，就像，一个小孩子。

       她真的成了半个小孩子。因为她生病的时候昏迷太久，神经细胞严重受损，以前的好多人和事她都忘了，医生说时间长了也许能慢慢记起来。

       婶婶以前是个做生意的能手，现在的她已经连简单的加法都不会算了，记性很差很差，反应也非常慢。她需要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开始笨拙的学摘菜，重新为了树上的知了叫声惊异不已，她重新爱上身边的每个事物，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孩。她每天都很快乐，这是我在她身上看到的。

      我想，这世上每个人，有的如我一般，从小便经历过巨大伤痛，而也有些人，会在长大之后开始经历人间悲苦，然后，长大之后的我们都变得不再快乐了。快乐成了孩子的词语，那么，我们何不选择不要长成大人，我们试试看长成一个小孩，试着忘记过去，试着用小孩的眼光来看待这个我们曾经艰难奋斗的世界，让未来的每一天都是新奇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