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罗伯特.布列松眼中的电影

      罗伯特·布列松，法国著名导演，本是画家，1933年转入电影界。二战期间被关入德国集中营，在那里认识勃里克柏杰主教，离开集中营后受主教所托拍摄以贝达尼修女院为背景的剧情长片《罪恶天使》，从此确立其以哲学性、天主教思想为主题的电影风格。个性孤高，作品少而精。风格简约，题材将文学名家的作品作（尤其是陀斯妥耶夫斯基）重新诠释，关注枝节，喜欢采用非职业演员，对精神世界的孤独和超越做沉思性探索。他的美学信念是用电影将音乐和绘画融为一体，而不是戏剧和摄影。名言：艺术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
      20世纪40年代，他执导了《罪恶天使》和根据狄德罗的著作改编的《布罗涅森林的贵妇们》，成为世界影坛瞩目的导演。1951年导演的《一个乡村教士的日记》标志着他创作道路的转变。他拒绝使用职业演员，不用搭置的布景和漂亮的台词 ， 深刻挖掘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活动 。1962年，他导演了一部难度极大的影片《圣女贞德的受审》，在影片中，他刻意追求朴实无华的风格。作品还有《死刑犯的越狱》、《扒手》、《一个温柔的女人》和《幻想家的四个夜晚》等。

　　可以说他是一位“世纪老人”，电影发展的几个最重要阶段都经历过。最后一部电影《金钱》可谓将白描手法运用的炉火纯青。尽管布莱松很少考虑票房等商业因素，但作品均能受到大部分人的接受。就作品风格而言，他也无法归入“新浪潮”或“新现实主义”，但却对各流派的导演都产生过巨大影响，可以说是电影史上少见的、个人自成一种风格的导演。

以下文字中Q代表访谈者，A代表布列松

Q：对你来说，拍电影最难的是什么？
A：难的是所有艺术，都是既抽象又寓含深意，你不能说明一切，否则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存在于寓意中。电影人最大的难题是不能明确表现事物，最理想的情况是，什么都不明说，但那是不可能的。因此要从一个角度去表述，它能暗含其它的角度，必须让观众去想象，去猜测，使他们一直处于期待状态。这又回到我刚说的，先讲结果，后给原因。必须保持神秘感，生活是神秘的，必须在银幕上表现出来。结果应该先于原因，生活中正是这样。我们看到很多事情，根本就不会去注意其原因，我们只是看到了结果，后来才会发现原因。

Q：在你的电影中，言辞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A：我想言辞应该说出影像无法说出的一切，在角色没有开口说话之前，我们应该弄清楚演员能表达什么，尤其是通过眼睛，身体语言，某种行为交流，以及某种行为方式，在有必要挖掘事物内心的时候，才会应用言辞。简言之，电影中的思想，必须通过合适的影像和声音来表现，对话是最后的选择。

Q：电影与其它艺术的关系是怎样的？
A：使用影像时，要脱离所有艺术形式，尤其是戏剧艺术，这样才能把它和其它影像和声音进行转换，电影制作最大的困难是，我说电影制作，它和电影是有区别的，电影是传统意义上的，只指用来拍成电影的剧本，导演指导演员表演，他来拍摄。对我来说，电影制作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涉及到图像与图像，图像与声音，声音与声音的并置，它是完全的创作，不是复制，拍摄表演戏剧的演员时，摄像机只是重现场景，而不是创作，它和电影制作是两码事，电影是图像与声音的结合，不能带有太多戏剧含义，只有在它与其它图像转换时，才会产生戏剧效果，这点尤其困难。你得知道怎样拍摄这一镜头，从什么角度，将它与其它图像并置。

在我看来，电影制作是让各种元素归位的艺术，这一点它和别的艺术么有多大区别。就像巴赫的一个例子，一个学生很崇拜他，他说没什么好崇拜的，只要在正确的时间敲出正确的音符，其它一切都是乐器的功劳。

Q：你对演员的要求是用肢体语言演戏，但你却对此有所限制。
A：让我们回到技巧上吧，或者说是我对动作的偏爱，我认为我们大部分动作，包括言语，都是自动的，你的手在膝盖上，但那并不是你有意放上去的，蒙田对此有精彩论述，即我们的手并不随心动，我们的手，四肢都有自主意识，是无法控制的。电影制作也是如此，电影表达的和它想说的并不一致，我们说出的也不一定和脑中所想的相符，语言可能与思想同步，甚至早于思想。从这个意义上说，戏剧是不真实，不自然的。我得电影试图触碰真实，也许我太执着于真实了。

Q：你为什么不让你的演员临场发挥呢？
A：他们有所发挥，只是不是按照你想象的方式。我喜欢他们的表演完全脱离思想的限制，我们一直重复拍摄，哪怕重复50次，直到演员的思想不再影响他的对话或动作。一旦事情变成自动，演员就完全融入情节之中，会有完全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这比戏剧表演真实上百倍。戏剧演员必须背台词，想好每个动作每句话，这不可能做到真实。我们无法模仿人生，我们必须在不去模仿的情况下重现人生，模仿的就不是真实的，那是虚假，我想利用这种机制，能够创造出看起来真实或完全真实的东西。

我所感兴趣的不是他们表现出来的，而是他们所隐藏的东西。

Q：你拍到他们隐藏的东西了吗？
A：感谢那个叫摄影机的神奇的仪器，事实上，令我惊奇的是，这样一种仪器，居然能捕捉到人眼所看不到的东西，确切的说，是人脑无法察觉的东西。大脑常常被愚弄，看到假象，这是令我惊奇的一点。

Q：你认为职业的表演，能产生这种假象吗？毕竟，自从《布劳捏森的女人》后，你就再没用过职业演员。
A：当然，要改变一个人的天性很难，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下不多瑞这样说过17世纪的诗人，“他们不是缺乏自然，他们缺乏的是天性”，在剧院里，表现自然是后天的技巧，只要你仔细研究人类的情感，生活就是生活，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是我们的原材料，在电影中，原材料不是演员，而是人。我再说说我对表演的看法，表演简单的说就是映射，演员将自己映射到他想象的角色之中，同时，他也在看着自己。在电影中，大致也是如此。如果演员到处表现自己，那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角色会变得空洞，你可以在特写镜头中观察到这一点，演员缺场了，甚至失去了他自己。

Q：那么你用的那些非职业演员，他们没有观察自我，会表现得更加真实吗？
A：这难道不就是我们生活中常说的“魅力”吗？人们之所以有魅力，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有魅力，这就是我寻求的真正的魅力，这也是电影所需要的。这也是为什么电影能够深入探讨人类心理，进行心理分析。我不会给演员看他们之前拍的东西，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拿自己和那里面的他们做比较。

Q：台词方面你怎么要求演员？允许他们临场发挥吗？
A：我让他们说话时不想意思，就好像那些词只是一堆音节一样，就好像句子是由音节组成而不是单词组成，意思自然会蕴藏其中。这我之前解释过了，我会在电影中将它表现出来。

Q：你会花时间让演员表现自我吗？
A：我认为，电影的实质，不在于动作和语言，而在于动作和语言所产生出来的效果，所以这由不得我或是演员，这超乎他们的了解，关键在于动作和语言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我们从他们的表情和态度上能看出来。就像蒙田说的，“我们的动作出卖了我们”。

Q：电影是种怎样的艺术？
A：我在想，也许我错了，艺术在消亡，也许是因为太自由了，也许是因为太宽泛了，如今所有的东西都这样，我想，电影，收音机，电视正在杀死艺术，但是我也相信，很奇怪，也正是通过电影，收音机，电视，才会有艺术的重生，也许是以全然不同的形式。“艺术”一词可能不再限于今日的含义，但是我觉得，还有希望。我相信电影是一种全新的艺术，这种艺术我们还没有真正掌握。我相信电影很快会成为一种完全独立的艺术，而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其它艺术的合成，它是一种完全独立自由的艺术。

Q：电影一开始只是作为简单的消遣，你想这会不会对它有所限制？
A：电影很可能，作为电影制作的对立面，继续存在，作为一种消遣方式，电影没有理由消亡，但是我坚信，电影制作是一种严肃艺术，不是消遣，相反，它是深刻看待事物的方式，帮助人类更深的探索，发现自我。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一家之言，你完全可以像不喜欢布列松的电影一样不喜欢他的一些看法，不过至少对我来说，这段对话是很有参考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