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谈《一代宗师》：有太多价值都已失落

香港导演王家卫(Wong Kar-wai)在全世界的艺术电影界都受到热捧，他最为人熟悉的风格是以色彩浓郁的画面，讲述怅然若失或遭遇挫折的浪漫情愫，《花样年华》就是一个例子。因此，当他最终问鼎奥斯卡，入围最佳外语片时，凭借的竟然是一部功夫传记片：《一代宗师》，这难免令人诧异。

《一代宗师》片名所指的人物是由梁朝伟(Tony Leung)饰演的叶问(Ip Man)，他在武术圈里很受尊崇，因为李小龙(Bruce Lee)就师承叶问。但今年55岁的王家卫说，他心中的目标比简简单单讲述叶问的人生故事更为宏大：他还希望通过《一代宗师》，对他在当代中国文化中见到的崇尚物质的不健康趋势发表评论。

“在过去30年里，中国经历了很多变化，武术基本上也是一个正在衰落的传统，”他说。“这是一件真正影响我的事。在过去30年里，因为没有人关注，有太多价值都失落了。”

尽管《一代宗师》也许会因此在政治观点上显得保守，但在其他方面却会非常不同。在洛杉矶接受电话采访时，王家卫说他有意颠覆传统功夫片中惯见的情节和形式。下面是电话采访的节选，文字经过编辑。

问：在最近几年里有三部关于叶问的电影，还有一部电视剧。是什么驱使你出手，自己拍摄一部同主题的电影呢？

答：那些关于叶问的电影，都是在我们宣布要拍一部关于他的片子之后才开拍的。为了真正了解一位大师的一生，我花了三年时间到中国各地探访不同的大师。不知道怎么回事，别人做的比我快，所以他们的电影上映也比我们早。

问：最初让你想拍一部功夫片的原因是什么？

答：在华语电影中，功夫片是最受欢迎的类型，远比其他类型要受欢迎，但我感觉有一些方面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这些电影多数都在展示动作，但是在这部片子里我们想要强调的是荣誉和传承的规范。中国武术大师会把自己当成园丁，料理自己的园子是一份荣誉，要把园子耕耘得更好，交给子孙后代。我想，在当下这个个人成就似乎是成功的唯一标准的时代，这是一则十分重要的忠告。

问：除了叶问是李小龙的师傅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让你对他产生了兴趣？

答：如果你看叶问一生的故事，就会发现很有悲剧性，因为他出身富贵，他接受训练并不是为了成为武术大师。但他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时运不济，最后孤身一人来到香港，当时十分穷困。而唯一引导他的是，他一直坚持自己的原则，坚持中国武术的规范。这很让人感动。

问：你坐下来开始写《一代宗师》时，是否有意识地做了决定，要避免功夫片里的一些标准套路？

答：我不希望呈现一部典型的功夫片，只是做到抢眼，一时流行。我想要真实，确保所有部分都是准确的。我不想吊着威亚在高空飞来飞去，只想呈现真实的情景。

问：你小时候学过武术吗？

答：没有。实际上，电影几乎到结尾时，有一个场景是一个小孩站在一家武馆门外。在电影里那是李小龙，不过也可能是我，因为我长大的那条街上满是武馆，它如此神秘，我很想知道里面在做什么。但是当时家长通常不会鼓励自己的孩子去练武，因为有时会跟三合会扯上关系，不过我一直很神往。我十分迷恋武侠题材的电影、小说和广播节目。所以我想拍这部电影的理由是，这样就能走进那扇门了。

问：叶问生于1893年，逝于1972年。为什么你决定关注他人生中间的20年，而没有反映其他的时期？

答：嗯，1936年是很重要的一年，是武术的黄金时代，当时正是日本侵略之前。中国武术传统上一直有南北之争，这是来自中国不同地区的武术家第一次联合在一面旗帜下，保卫国家。

问：你也没有提到叶问因为对反共的国民党抱有同情而产生的争议。你是希望避免自己的电影在中国内地遇到麻烦吗？
答：不，不是因为这个。有很多揣测，可是我和叶家的人交谈时，他们说这种叙述并不十分确切。并没有确切的说法表明他加入了国民党。他在1949年后移居香港的原因是他出身富裕家庭，被认为是资本家。

问：这部电影在亚洲放映的版本和西方观众看到的版本有些差异。你为什么做了那样的删减和修改？

答：最初在中国上映的版本有2小时22分钟。不过在美国上映时，合同要求片长低于2小时。在看最初的版本时，我注意到一些事由于历史和文化背景的缘故，即使是中国观众也很难理解。所以我做了一些简化，用字幕给出所有的信息，我还努力加进了一些额外的镜头。

我知道有人揣测，这到底是我自己的视角还是一种妥协。所以我想明确地说，这个版本是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剪的。我愿意对它负责，对它也很骄傲。

问：这是你与梁朝伟(Tony Leung)合作的第七部电影，所以你们之间显然有很强的默契。能谈谈这个话题吗？

答：持续合作这么久的秘诀是，我们会努力保持神秘感。我们交谈不多，因为我们希望保持那种神秘感。在一定意义上，这部电影对他是个挑战。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很出色的演员，但是他没有接受过任何武术训练。所以我一有拍这部电影的设想，就对他说，“真拳真脚的搏斗都需要你自己打，不会有任何花招，所以你需要接受所有的训练。”他说，“好啊，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我才47岁。”

问：这是你第一次入围奥斯卡奖，对此你有何反应？

答：我对挑选的流程一无所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体验，因为我一直认为，为一部电影做宣传最好的方式是把它拍得很棒。但是很显然，这还是不够的，因为进入挑选流程的都是好电影和好导演。所以就需要做一些工作，必须要解释，必须要跟人交流。这种体验很有趣，就像梁朝伟说的，什么时候都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