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片时代的《巨人传》

    《巨人传》（Giant）是刚刚结束的第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的一部展映影片，它再现了德克萨斯州在二十世纪前期，上下三十年的开发历史，见证石油取代农牧业成为该州的主要支柱产业，涉及到种族、地域的冲突与融合，在当下中国的语境看来，别有一番意味。同时，这部影片也是好莱坞上世纪五十年代转向大银幕巨片的产物，是电影产业变迁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注脚。
    对于影片导演乔治·史蒂文斯来说，《巨人传》是他所谓的“美国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延续了《郎心似铁》（A Place in the Sun）和《原野奇侠》（Shane），三部曲的主题都是从外来者的眼光审视美国梦。史蒂文斯凭第一部和第三部拿到两个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在《原野奇侠》中，史蒂文斯把美国抽象化为一个理念，一块画布，去重新阐释美国仿佛神话一般的历史，在他的镜头下，美国的山川地理就像一个道德化的空间，人们在其中起落成败，冲突斗争。《原野奇侠》的成功让史蒂文斯声名大涨，之后他每部影片的成本和准备时间飙升。华纳兄弟公司的老板杰克·L.华纳说，我们知道史蒂文斯非常挑剔，他对选择道具、服装、演员精益求精，过程巨细靡遗无法预估。拍《原野奇侠》的时候，为了给主演阿兰·拉德找一匹马，他一共面试了1500匹之多。
    《巨人传》拍摄时正值美国社会经济腾飞，社会情绪昂扬，好莱坞为了和电视工业对抗，发明了一系列扩张电影体验的技术与设备，电影产业迎来“巨片”时代。史蒂文斯是最早对此有所预见的导演，他后来宣传《巨人传》时，在《好莱坞报道》上发表文章，说好莱坞电影产业的未来必定是建立在巨大、昂贵、精工细作的影片上，要为观众提供全新和独特的体验。
    由艾德娜·菲布（Edna Ferber）创作的原小说在很多方面都符合好莱坞需要的宏大尺度，例如三代家族的延续、不同族裔的冲突、经济增长的转型、德州工业化的历史。菲布对好莱坞来说不是陌生人，她之前的作品早就被改编过十几次，包括两次搬上银幕的《画舫璇宫》（Show Boat）。菲布在撰写小说的时候还对好莱坞卖起了关子，不允许业内人士提前读到。这勾起了几大片厂的兴趣，他们都把《巨人传》列为头号抢购书目。
    电影《巨人传》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它的几个主演。因为影片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按照惯例，片厂通常会找中年演员来演，通过化妆方式使他们年轻。这种做法的好处是中年演员演技成熟，角色驾驭把握高，但老演员化年轻妆的难度要大于年轻演员化老妆。史蒂文斯拍《巨人传》偏偏反其道而行，他最后确定的演员都很年轻，洛克·赫德森才二十九，伊丽莎白·泰勒和詹姆斯·迪恩刚二十出头。

    《巨人传》是詹姆斯·迪恩短暂的银幕生涯中最后一部作品，他的主要作品一共也只三部。此前他在《伊甸园之东》（East of Eden）和《无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里扮演的都是敏感多疑的年轻人，如今已成为一代青年的缩影。《巨人传》对迪恩提出的要求要高得多，不仅人物性格和年龄的变化很大，也不是他习惯的那类角色。史蒂文斯在执导迪恩时遇到很多困难，两人矛盾不断，据说奥逊·威尔斯后来的那部未完成片《风的另一边》（The Other Side of the Wind），讲好莱坞老导演想完成一部史诗片，结果和年轻的演员发生很多冲突，便是受到迪恩和史蒂文斯合作关系的启发。迪恩叛逆的本性体现在方方面面，《巨人传》开机仪式那天，他不仅迟到了，摄影师让他摘掉眼镜拍照，他的回应是再带上一只夹片太阳镜。别的演员被介绍到时都会鞠躬致意，他直挺挺站着不动。后来他解释说，他刚从《无因的反叛》剧组赶过来，还沉浸在不修边幅和傲视众生的情绪中。
    伊丽莎白·泰勒是童星出道，之前演过很多少女角色，她希望通过《巨人传》证明自己对更戏剧化的角色也有驾驭能力，她和洛克·赫德森的对手戏非常精彩，帮助帅哥赫德森提升了表演的层次，为他带来生涯唯一的奥斯卡影帝提名。本来泰勒不是她那个角色的首选，玛琳·黛德丽和奥黛丽·赫本这一老一少都曾进入候选名单，史蒂文斯也考虑过当时更红的年轻女星格蕾丝·凯利，但凯利片约太多，米高梅几乎把所有最好的角色都给了她，所以同属米高梅的伊丽莎白·泰勒对争取《巨人传》的渴望更强烈。最后米高梅把泰勒借给华纳，条件是换詹姆斯·迪恩来拍《回头是岸》（Somebody Up There Likes Me），但没人料到迪恩在《巨人传》杀青之后不久便车祸遇难，由保罗·纽曼获得了原本属于迪恩的角色。
    洛克·赫德森也非常想出现在《巨人传》里，为此他不得不和老东家环球延长四年合约。他击败的竞争对手包括老牌巨星克拉克·盖博和加里·库珀，还有正当红的威廉·霍尔登。
    史蒂文斯有一个习惯在好莱坞非常知名，他在正式开拍前会让演员大量排练，频繁谈话交流，帮助演员理解角色，甚至引导演员参与制作决策。史蒂文斯曾问赫德森，有座木屋应该漆成什么颜色，赫德森考虑了一下时代背景，就说漆成棕色吧，史蒂文斯最后照办。
    虽然泰勒和史蒂文斯曾合作过《郎心似铁》，但拍摄时两人还是龃龉不断。因为史蒂文斯经常让她反复重拍很多条，也不解释原因，又不做额外指导，让泰勒无所适从。
    当然最大的麻烦制造者肯定是詹姆斯·迪恩。史蒂文斯和迪恩在表演方式上有很多冲突。迪恩平时演戏有一些刻意的小习惯，比如头会转来转去，走路时一步一跳，这已经成了他的风格，可史蒂文斯非常看不惯。两人老是为这些细节争执不休。有次迪恩为此罢工三天，还叫经纪人过来一起和导演吵。迪恩不耐烦候场，有次接了通告但三天没有拍到他，下次再有通告他就不去了。他争辩说，他要创造角色的情感世界，一直处于等待状态会消耗他的情绪，所以不能等太久。迪恩在卡赞的演员工作室学习过，但他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方法派。演到中年戏时，原本要求大量的化妆，迪恩也拒绝了，他声称，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是通过思想和动作来体现的，不是皱纹。最后他只接受在脸上浅浅加了几条线，把太阳穴涂灰。
    赫德森和迪恩两人都和泰勒发展出很好的友谊，甚至三人传出绯闻。但赫德森和迪恩却相处不好，他们对彼此的表演方法也不屑一顾。赫德森觉得迪恩的一些行为很不职业，对他那套自顾自演的方法派也不喜欢，嫌他对对手戏演员没有任何反馈。
    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巨片一样，《巨人传》最后长达三个半小时，华纳希望能剪短点，史蒂文斯严厉地拒绝了。因为题材涉及种族之争，好莱坞的审查办公室要求制作方仔细、准确地表现，还要求剧组为墨西哥式婚礼、葬礼的戏雇请专业顾问。
    现在人们一般认为这部影片直面种族隔阂，勇敢真诚，在五十年代的好莱坞具有进步性。洛克·赫德森第一次和普通观众一起观看影片时，他的角色因为种族歧视倾向被狂嘘，让他浑身不自在，但映后的见面观众又对他的演出报以掌声。
    华纳后来多次重新上映《巨人传》，均收到良好反应，或许是因为，表现青年人的抗争与提倡种族包容的影片永远不会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