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gaomin521 于 2012-10-30 17:05 编辑
一、领跑者 在奥斯卡奖中,《盗梦空间》(Inception,2010)被放到一个不甚起眼的位置。然而,若说是能够在电影史上作为某个阶段的标志,让未来的人们反复谈论和产生影响,应该说,这部影片超过了那些获大奖的任何一部。这并不是说那些获奖作品不够格,而是说一般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接受这样的领跑,包括奥斯卡的评委们。
我指的不仅是它的混合形态。在它穿越现实与幻想、意识与潜意识、人间与魅影的同时,它也打破了一般电影类型的划分。有批评说,该片将许多时间浪费在介绍梦空间的“说明书”上,不像一个纯粹的电影,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然而换一个角度看,也许这正是这部影片的一个特点——它不也像一个打通关的游戏,抵达目标的每一个阶段上,需要事先交代好游戏规则,将观众也当做玩家?
为什么一部电影不能吸收更多的媒介形式?这部影片已经做出十分成功的范例,因而它看起来如此庞杂。科幻、心理、动作、惊悚、游戏,所有这些因素被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还有那些以梦境名义出现的悖谬奇观:巴黎街道上的商店突然如烟花般起爆,城市对面的高楼像海啸一样卷起扑来,大海边耸立着的阴森剥落的丛林般建筑,不是3D,胜似3D。
柯布的盗梦团队既有美国人、也有日本人、法国人、印度人、肯尼亚人
如此的“穿越”,同样凸显了某种后现代语境——最大限度地包容混合,杂糅纷呈,将不同的元素组合在一起。就像影片中主角科布领导的“梦之队”,其成员远非仅仅出自美国,还来自日本(斋藤)、法国(造梦师阿里亚德莉)、印度(镇静药剂师游瑟夫)和肯尼亚(伪装师伊姆斯),这其中折射出当代文化的重要特点:乐于见到“异质”们和平相处,见到不同民族之间的人们互相交融。半个世纪前英国人罗素曾经说过“参差不齐,乃是幸福”。放到今天,可以说“参差不齐,乃是美学”。
然而,这部影片并没有迷失在这种庞杂当中。仅仅是庞杂、斑驳、混乱,那就跌向了影片中所说的第四域——“潜意识的边缘领域”。在种种魅惑的外表背后,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是一位有自己真正思考的人,他有自己对于人以及这个世界的理解。他在思考的深度方面,应该不亚于以前那些电影大师,只是他看上去更喜欢混迹于一般观众当中,这也是今天的形势使然。实际上,这部影片远远不仅是一个电影事件,为电影观众而准备,而且还是一个文化事件,值得所有那些关注人类精神状况的人来关注和讨论。
扮演彼得叔叔的汤姆·贝伦杰曾经凭借《野战排》获得1987年奥斯卡最佳男配角2012年又凭借《血仇》获得艾美奖最佳男配角
二、彼得叔叔
我们先来看这位不太重要的人物彼得叔叔——逝去富翁的老管家,也是小罗伯特·费希尔的教父。要想达到斋藤的目的——让小罗伯特放弃继承家业,此人作用不可替代。他两次呈现在梦空间里。第一次是伪装师伊姆斯假扮的,伊姆斯假装刚刚受过酷刑。患难与共中幼主道出实情:父子间的关系并不密切,儿子不了解父亲。这将成为下一步展开工作的起点——恢复父子间的信任。
彼得再次呈现,是在第二层梦空间里。这回不是装扮的,而是作为小罗伯特·费希尔潜意识的影子,或者说是罗伯特潜意识的投射。他不是如同罗伯特本人及科布、斋藤作为“梦主”(梦的主体),而是作为“梦的对象”。因而这场与彼得叔叔的谈话,仅仅是罗伯特一场自我对话而已。罗伯特已经进入为他设置的圈套,起疑彼得叔叔是否忠诚,是否在说实话,是否别有所图。然而,对于彼得的任何怀疑,其深处仍然是对于自身父亲的疑惧,担心父亲对自己继承家业的能力缺乏信心。如果是那样,那么他就必须用行动来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他同样能够做得很好。然而,他又是矛盾的,他觉得父亲大可不必那样去想。“但是他错了。”这句话在观众看来,是由彼得叔叔说出,其实这正是罗伯特本人的想法,借用彼得的嘴巴说出来而已。这个彼得本来就是他自己潜意识的延伸。
这与人们的日常经验大相径庭。当我们在街上迎头撞见某人,认为他是存在的,与我们自身的存在一样确凿无疑。我们也会将这种经验带到对梦境的认识中,比如“昨天我梦见谁谁谁了”,或者“谁谁谁出现在我的梦中”。实际上,与其说这个人“存在”于(“来到”)我的梦中,不如说他在我的梦中“被看见”。梦里“被看见”的,并不是这个人本身,尽管与他十分相像,而是我本人一手“导演”的梦的影像。
这当然是弗洛伊德梦的理论。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愿望的达成,是释放被压抑的潜意识的主要途径。然而这种达成,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隐晦曲折、乔装打扮的。因此,梦就有了两个层次:一个是“梦的显性内容”,一个是“梦的隐性内容”。这一“显”一“隐”之间,有着许多转化。从“隐”到“显”,也是从抽象想法转化为具体图像的过程。弗洛伊德自己举例说,他梦见自己“在刨一块木板”,这是具象的、显性的;这背后隐藏着的梦思是“我在修改一篇文章”。经过种种转化之后,梦中出现的图像究竟代表了什么,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甚了然,因而梦是需要解释的。
如此众所周知的看法,在今天已经变成陈词滥调。然而,当它们进入这部电影时,却重新焕发出某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梦境一旦被拍摄出来,被提取和悬挂到观众面前,让观众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么,梦中影子般的幻象,就接近获得了某种实体性的存在,也接近获得了某种主体性的身份。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们很容易将第二次出现的彼得叔叔,当做真实存在一般,因为他们一道看见了他,如同看见主角科布、斋藤与罗伯特一样。如果他们坚持认为彼得叔叔不可信,那么他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其他人便是可信的呢?难道不是电影院里的灯光重新亮起,所有这些人统统归于黑暗吗?
观众们之所以相信,还有一个更深的理由,那就是作为影子的彼得叔叔,携带了他的当事人罗伯特十分真实的心理能量,释放了罗伯特心中埋藏的想法—父亲错了,儿子是值得信任的。虽然这与罗伯特在第一空间所流露的不自信相矛盾,但是它同样是罗伯特的真实想法,因而是有根有据,值得信赖的。简单地说,作为罗伯特潜意识的投射,彼得叔叔是不真实的,但是作为心理能量,彼得叔叔又是确凿的,因而这个影子同时是“真实”的和富有意义的。实际上,这位影子叔叔所携带的信息,推动了影片的叙事,奠定了下一个工作项目,推动了目标的实现。
能够做到这一层,说明导演诺兰深知电影的本性,并将电影的本性发挥到了极致。电影本身便如同一个梦。观众身处电影院里,对于银幕上出现的光影,倾向于相信它们真的发生而不是怀疑。既然观众们手上拿着“梦合同”,准备来大梦一场,梦得越深越好,“梦中梦”又有何不可?
顺便地说,中国电影很少拥有这种梦的气质。也许情形正好相反:故事的表象(梦的显性内容)也许接近真实,甚至太实了;而人物所携带的心理能量(梦的隐性内容),却是虚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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