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Olivia.L 于 2014-8-7 09:58 编辑
王天兵:谈了这么多,都是写作《霸王别姬》之前的准备工作,要读那么多书,看那么多的资料,还有从西方作品中找座标等等。那么,接下来我想请芦苇谈谈进入写作阶段的时候,在这么巨大的知识储备面前,你又如何下手开笔的?
据我了解,芦苇一到写作的时候就躲起来了,不用手机,没有地址,怎么找也找不到他;芦苇,你能否用不到十分钟的时候,给我们讲一下你写《霸王别姬》剧本的具体过程?比如,你一般要写一个所谓的大纲,用你的话说,就是让故事“立起来”。
芦 苇:我其实平时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我会有一个备忘录,假如突然觉得这个有意思就把它写下来。但是这还不是戏,是备忘录。
作为一个编剧,所谓“进入角色”是一个很困难的事。这个比演员进入角色要复杂得多,因为演员面对的是一个人,编剧要面对很多角色,编剧进入角色是非常难的,你要忘记自我,要成为他、他们。这个准备工作非常长,但是,有的时候你突然就进入角色了,说不上来。往往我们写剧本的时候,进入不了角色,一旦进入角色,写剧本是既痛快又简单,同时也是比较轻松的事,这是我的经验。
要是我旁边站个人,我就写不下去了。进入角色是很隐秘的事。如果旁边站个人,你永远也进不了角色。说来说去,就是你如何进入角色。
我先说一下我怎么把《星塘阿芝》这个剧本写成的吧。
我十二岁时,妈妈给我借了一本书,《齐白石自传》,我看了印象非常深刻,齐白石讲自己童年,那场景和人物都栩栩如生,让我一直到三十多岁都不能忘记。我觉得他很有魅力。后来,我一直想写他,他是不是具备戏剧因素已经不重要了。我就去他们家了。周晓文介绍我去的。我在他们家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我把书看了好几遍,又看了他生活过的地方,包括他的私塾,还有他搬家以后去的地方,他自己种的梨树还在,还跟他的孙子、侄子在一起生活。我痴迷齐白石,从十二岁到三十多岁,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是我写剧本只用了六天的时间,第七天我就稍微整改了一下。其实我写剧本很快,但是我准备得很慢。
过去兵书上有一种战术叫做“缓进速战”——你真正准备得充分,写起来就很快,平均下来一天写三千字,三万字十天就完成了。
我写《星塘阿芝》的时候年纪轻、积累得也好,最高一天能写七千字。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你得熟悉。“缓进速战”这个战术实际上是左宗棠的战术。他平定西北一共打了六年,战无不胜,就因为他准备得扎扎实实。步步为营,知道打仗其实半天就完了。他每次战役要准备将近一年的时间,这同样也适宜于编剧法则。
这是我自己的看法,对别人可能就不一样了。
王天兵:你在写剧本的时候,往往先写一个大纲。《星塘阿芝》有没有大纲?
芦 苇:没有。我就是分时间段。
《霸王别姬》实际只写了两稿半。我的工作习惯就是“缓进速战“我缓进时有大量的笔记,到写的时候就比较容易,左写左有理,右写右有理。
其实,写剧本跟我们生活一样,是不断在困难中突围。一旦熟悉了以后,你要进入状态很容易。
我写到半稿的时候,陈凯歌问我:“写的怎么样了?”我刚开始在西安写,他就说:“你来北京吧。”我把半稿写完,给他念了,当时他也有压力,投资那麽多买时一个新题材,他把半稿听完后,笑得很灿烂。他最后说:“吃饭,吃饭,咱们的戏有根了。”下棋的时候有棋根,剧作有戏根。换句话说,你剧作前半部份的基本拿到了。
我给他念剧本时,他说:“你用自己的语调念。”等我念到重头戏,像小豆子转化的戏,我就开始用自己的语调念。凯歌就在那儿开始鼓掌,我知道那场戏陈凯歌特别满意。
小说的叙述是有诗意的,但对于戏剧来说,诗意是内在的品质,写出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要让人看得到听得见。
我后来写了一稿就交了。这是一部跟其他电影很不相似的电影。
陈凯歌是理念型导演,我拿到小说后就跟陈凯歌问投资有多少?他说大概三百万到五百万美金的投资。在1991年那是大投资,那时候美金兑换比价高。我说:“我们的资金很多,一下子成了暴发户了,那么多钱,怎么可以用得完?”凯歌说,“你别看钱多,如果我们把张国荣请来,他一个人酬金就得二百万。”导演都比较贪婪,只嫌钱少。
当我写《霸王别姬》时,陈凯歌的《边走边唱》正在製作后期,我和李碧华一块儿去看电影,我还专门把我的一个老朋友史铁生请来,他是一个残疾人,我把他推到电影院一起看。看完以后,很多人向陈凯歌热烈祝贺,众口一词太棒了。陈凯歌特别兴奋,他问我,“你说这个电影怎么样?”
我说,“你这个是边看边想。电影看完了,我也想明白了。”
后来李碧华偷笑著——坏笑:“我是边看边睡。”
为什么呢?《边走边唱》沉闷的很,不是情节片。我光看那个老艺人说一些词不达意、玄而又玄的话。你跟他很难沟通。我说:“既然如此,你该依循你的叙述方式吧。你过去是一个讲求诗意的导演。那你敢不敢拍一个情节剧?用经典结构,经典证据模式拍一个电影?也就是用好莱坞的经典模式说我们自己的话?”
他说:“你这个想法有意思,你跟我父亲谈谈去。”
我们知道陈凯歌的老爷子陈怀凯是中国电影的老前辈。他对陈凯歌说:“我觉得芦苇的建议有道理,你必须掌握这个方法。你有没有这个勇气,放弃你过去的理念,那些诗意的东西?”
他父亲也支持我的想法。于是,凯歌说:“芦苇,行!只要你写出好的剧本,我就拍。”
我说:“我写剧本,你不要当编剧。”他说:“我巴不得啊。”后来我说:“第一个,你一个字别动,我来写,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我可以根据你的意思来做。”他说:“我们到底怎麽合作?”我说:“我跟你全方位合作。我写出来后,你按场次标出上、中、下,上说明你满意,中我们切磋,下我统统给你改。”他说:“太舒服了,这样当导演太轻松了,很有意思。”其实这个剧本,他一个字也没有写,但是他做了一些取舍。
举一个例子,我一共写了九十九场戏,他只拿掉了两场戏,这是我写过的所有剧本中唯一一个完全照剧本拍的。剧本刚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就知道每一个人一张嘴就要说什么。后来拍完之后,我把张艺谋请来,问他角色怎么样。他说这是中国学好莱坞学的最好的电影。那个时候好莱坞是贬义词。
这个剧本其实就写了两稿。我写了第一稿交给他,他就给我标了。我认为这个沟通方式特别好——比如他写下了标记,你可以就这个问题跟他研究。
凯歌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看情节剧的时候,能看出来情节剧的问题,但他不会写,他可以看出来。
这对于我来说是刺激。编剧和导演合作就是互相挑战。他先提一个问题,我回答一个问题他再提出一个问题,我回答得更漂亮。所以《霸王别姬》的合作非常愉快,也充满了刺激,像运动员一样,越是遇到自己的劲敌,越能激发你的动力。
等第二稿写完的时候,我入戏已经有点儿深了,交完稿我说我很累,要休息了。
第二天晚上陈怀凯老先生就打电话说:“芦苇啊,你是一个鬼才呀,我都看哭了。”老爷子认可了,应该没什么问题,我到北京一见到凯歌,他一见我就紧紧拥抱。我认为剧本前三分之一可以,中间有点儿啰唆,后半部份对位不能够严格对位,还得改。于是,我说:“不行,还得改。”他就躲。我追着他,说还得改。
合作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是最愉快的。我反倒更较真。我见到很多编剧,把钱一拿,赶紧走人。但是你追着他打,也很有意思,你逼着他无路可走,其实也很有意思。
王天兵:芦苇你在写剧本之前确实没有写提纲吗?你仔细想一下《霸王别姬》,情节挺复杂。比如英达演戏班子头,原来小说里好像没有。加入这样一个全新的任务,难道不需要事先预设一些情节点吗?
芦 苇:我确实先写了一个人物表。之前我还做了大量的“人物分析”,就是些人物的小传,张国荣那个角色我写了五页纸的人物分析。
当时凯歌特别好,他那个人物分析也写了三页。我写人物分析,我让他也写程蝶衣的人物分析,就是他对程蝶衣这个人物的认识。
我认为写剧本主要就是前期的人物分析和对影片类型的考虑。
《霸王别姬》从类型来考虑,有很多成份在里面,一个是经典结构,完全符合那个经典模式;第二个,他有同性恋的内容,但在本质上,它其实是一个三角爱情关系的类型——爱情片都是相通的,一般都是通过三角恋爱这个模式;第三,他有人物传记的类型模式在里面;再有就是戏中戏,这也是一种类型——生活中的角色、台上的角色,最后两个统一了——张国荣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当然还有历史背景等等。类型这个东西给你一个拐棍,让你去利用。
其实《霸王别姬》准确来说,李碧华是剧本原著。她卖改编权的时候说她必须得当编剧,因为小说有一份钱,编剧还有一份钱。但等改完之后,剧本实际上和李碧华没有什么关系了。陈凯歌问我同意李碧华仍保留她那一份编剧权益吗?我说:“我不同意。”
但最后我以大局为重,我同意了。
|
分享到朋友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