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归来》讲的是一个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故事。女主人公冯婉瑜(巩俐饰)因为在“文革”中遭受精神创伤而患上了“心因性”失忆症。这种病的症状,是对当下或历史经验表现出某种选择性的遗忘或记忆。她虽生活在当下,但情感和心理却永远停留在了创伤前的某一刻。她虽记得回家的路,却忘记了站在眼前的故人。 冯婉瑜的丈夫名叫陆焉识(陈道明饰)是“文革”中遭到囚禁的专政对象。“文革”结束后,他被释放回家。而失去记忆的妻子,却已经完全不认得他是谁了。“焉识”成了“未识”。这让他回家之后,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来证明自己就是冯婉瑜念兹在兹的那个丈夫,不得不帮助妻子消除紧张和健忘,重建对于自己与当下生活的记忆。 这个故事涉及到人类的“记忆机制”。这个概念强调的是记忆的主观性和生产性,它并不认为记忆是对历史的一种客观追述,而是人类基于当下经验,对历史的一种主观想象与重构。比如冯婉瑜总是记得,丈夫会在5号回家,于是她每逢这天都会兴冲冲地举着牌子到车站去迎接。其实这只是她的一个幻念,投射的是她对现实和当下的一种拒绝。 我们还可以从剧情之外看到另一种记忆的存在,那便是作为创作者的张艺谋对历史的想象与讲述方式。比如“文革”在张艺谋的几部影片中,总是被一贯呈现为家庭离散与重聚的故事,有一种典型的伦理情节剧的叙事风格。这种讲述方式,通常会将具体的历史场景限定在某个封闭的家庭空间当中,从而回避了对那些更为广阔、复杂的社会与政治空间的再现。对于记忆而言,这种叙事凸显的是一种感性的、情感的经验,而那种更为冷峻的、理性的、社会学与精神分析学式的思考和剖析,却被这种充满感伤与煽情的历史叙事所回避。 因为陆焉识的女儿丹丹(张慧雯饰)是学芭蕾的,剧情里便出现了大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桥段。这让人想起了姜文《太阳照常升起》里放露天电影的场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是“文革”中流行的八个样板戏之一,今天却常常被人们用来作为那个时代的符号和标签。《归来》中,就用了多个近景和特写镜头来表现女演员美丽的容颜和裸露的大腿。这种视觉呈现方式与《太阳照常升起》里女孩子在黑暗中被“摸了屁股”的桥段一样,不过也是今人对于“文革”的一种标签式的记忆。 在影片的结尾,冯婉瑜因为病情加重,无法恢复记忆。陆焉识的种种努力因此都归于徒劳无功,他不得不放弃了以各种方式来扮演自己的企图。他甚至不再指望能为爱妻寻回丢失的记忆,转而尝试以“调琴师”、“读信人”或“三轮车夫”等陌生人的身份重新进入她的生活。甚至不惜陪她一起去车站举牌子,迎候那个早已回家,却又永远有家难回的自己。这一刻,记忆与遗忘彼此重叠,历史创伤和现实温情也由此汇聚在了一起。 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而言,遗忘往往是对痛苦、创伤、内疚、负罪等负情绪的有效逃避,所以有时候我们会鼓励人们遗忘,以便让他们摆脱历史负担,轻松拥抱未来。但更多时候,我们又在强调坚守与打捞记忆,因为遗忘也会让我们失去痛感,重蹈覆辙。对于陆焉识、冯婉瑜这种草民百姓而言,遗忘未尝不是一种卸去历史枷锁,重建家庭生活的最佳途径,但对于一个曾经负荷沉重历史创伤的民族而言,或许只有不断地坚守和打捞记忆,才是最终拒绝历史重演的理性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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