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送黑发人

灵魂       

    冬天的时候，王灵死了。
    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葬了，听说他葬得挺风光，亲戚同学，街坊邻居都来送了他。将近几百号人。
    到墓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半。母亲抓着我的手，我们走在去他墓碑的台阶上，她突然蹲了下来，手指了指远方的一棵枯树，
　　“就在那棵树旁，我走不动了，你自己去罢。”
　　那只手在不停颤抖。
　　我向前走了几十步，走近了那棵树。树叶已经掉光了，还有乌鸦在树枝上哀嚎着，时不时有树枝从树上掉下来。而旁边王灵的墓碑，还印着他威风凛凛的像，耸立在寒风里。
　　“以前顶天立地的王灵，现在已经入土了。”我叹了一口气。
　　给他烧了一炷香，便往回走，此时的母亲已经跪倒在台阶上，泪流满面，几近昏迷。
　　在父亲的车上，母亲疲劳的睡了。隔着黑色的车窗，我又重新打量着这个城市。一切依然是这么悲凉。夜幕封锁了整个城市，冬风无处容身，只得在这个诡秘的牢笼里逃窜。在这凋敝的环境里，难免让我有一种深深的被压迫感，使得我喘不过气来。
　　晚饭的时候，父亲向我寒暄了几句。但望着桌上凉汤冷菜，我依然难以下咽。而母亲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也没有人敢敲门。晚饭过后，父亲拉我进了王灵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了两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王灵的以前的遗物，基本上都是他以前画过的画。他喜欢画画，特别是画鸟，还是没有腿的鸟，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鸟，一辈子在天上飞，只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时候。比如他没能上大学。家里给他找了一个学会计的专科，他偏偏不去，说要去颜料工厂，一边干活一边学画画。他说他愿为画画而死。
　　“哎——你哥哥命不好，你命好。如果当初他去上了学，就不会掉进搅拌机里。哎……”
　　说罢，父亲便走出了房间，一个人在客厅里抽烟。
　　我继续清点着里面王灵的东西——还有的就是一些原来收集的画片，女生送过他的信，有些还是经我的手给他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原来抱着我俩的时候，开心地说道：“王灵、王魂啊，你们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是一体的啊。”但实际上，我们虽然一个模，但却是两个样。他个头不高，就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见义勇为的风头自然也没少出。除此之外，他事事强于我，不止画得一手好画，打篮球，唱歌，他都强于我，自然女孩子也都喜欢她，小丽也不例外。
　　我知道我向他要什么他都会给我，画片，新衣服，甚至小丽，他一定都不会说二话。但是我从来都不会问他要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上面已经打上了他王灵的名字。而他只是在向我施舍。
　　我突然又想起昨天的同学聚会，同学们在KTV里，唱王灵以前最爱唱的歌，回忆他以前的事。说着说着有些人就哭了起来，然后就哭成一团。后来不知道因为喝醉起了兴，还是怎么，小丽竟然当众吻了我，圆了我二十一年的梦。后来她发信息向我抱歉说，他把我看成王灵了。
　　但是，就是这么威风凛凛的王灵，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呢？转念一想，他的一生备受瞩目，没留下污点，到死也估计还是那副英俊潇洒的模样，也算值了。而我，活到现在也没见什么成就。画得好的是他，唱歌好的是他，球打得好的是他，就连小丽也还是他的。想着想着，我倒有点羡慕入土了的他。
　　我走到窗户旁边，感觉头晕目眩。看着在黑暗中的这座城市。突然产生了往下跳的念头。说不定人们就会因此而注意我了。但是这样幼稚的想法很快就被我制止住了。        我看着月亮数着星星，但是一下就数完了，大片天空已经被黑云遮挡。冬风鞭策着他们，试图将黑暗永久保存。我试着进入王灵的世界，用王灵的思维思考，幻想着我就是那只没有翅膀的鸟，飞翔在这片天空里。
　　而另外一个房间里，传出了母亲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咆哮，在抽噎中，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却又难以听得很清楚。
　　“老天爷啊……你对王家不公啊……我每天烧香拜佛，却沦落到中年丧子的这么一个下场啊！”
　　“王灵……王灵他命苦啊！临死前，在病床上的时候，他的手脚都已经没了……却还咽着一口气。”
　　我可怜的哥哥……手脚都没了，不能画画，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应该就是因为这个，而让他没有坚持活下去的毅力了吧。
　　“王灵……王灵他命苦啊！死之前他不停地说，‘妈妈，救救我……我不想死，妈妈我不想死。’——孩子害怕！害怕出来的尿都尿了一床啊！”
　　突如其来的一句“妈妈我不想死”使得我措手不及。我开始思考我上一秒的世界是不是几乎就是荒谬的。整个世界似乎停顿了一分钟。一分钟后，世界又继续运转。母亲依然在房间里嚎叫，父亲依然在客厅抽烟。我依然想着关于那只鸟的事。
　　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辈子只落下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时候。
　　我打开窗户，寒风见机袭来，却使我整个人清楚不少。
　　我不由得说了一句：“傻鸟。”
　　此时黑云已经遮住了整个天空，黑夜侵城。这个城市都被包裹在这个帷幕里，不见天日。没有星光，没有月光。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多少孤魂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