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庇护》：摇滚年代的终结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一个慵懒魅惑，而又带着几分煽动和危险的声音从黑暗中冉冉升起，伴随着如海潮般翻涌的欢呼。灯光照耀之下，滚石乐队的主唱米克·贾格尔登场了。他一身黑色紧身衣，胸前印着带有终结含义的希腊字母“欧米伽”，披着粉红色披风。他扭动纤细的髋部，招牌式的高视阔步，张牙舞爪，年轻王子般目中无人。充满野性和张扬的歌声刺破黑暗，令台下簇拥的观众为之心醉神迷。
　　滚石乐队1969年美国巡演纪录片《给我庇护》的开头和经常见到的摇滚乐纪录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盛大精彩的现场演出，备受爱戴的明星，疯狂的观众……但当一首歌结束，镜头一转，你看到刚才那个舞台上的大明星出现在摄像机前，透过一个小屏幕看着刚才那一幕演出的回放，脸色比颈上的白色围巾还要惨淡，意识到有镜头在对准他，脸上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即便你从未听说过《给我庇护》、梅索斯兄弟与真实电影，从未听说过“滚石”、米克·贾格尔、阿尔塔蒙特与“地狱天使”，你也许也会产生一些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同寻常而又令人骇惧的事情将要在那个小屏幕里，以及你面前的屏幕里发生。

　　从伟大走向荒谬
　　1969年这一整年对于“滚石”乐队来说是大起大落，充满狂欢与奇诡的一年。在创作上，他们登上了全新的高峰。前一年年底发行的《乞丐的盛宴》在排行榜上一路攀升，新专辑《让血流淌》亦是经典之作，他们在伦敦海德公园做了一场成功盛大的免费演出。之后他们来到美国巡演—正是在这次交织着混乱、欢乐和狂暴的巡演上，他们得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称号，并在某种程度上将这个称号保持了四十余年—你可以在本片的前半部分看到演出中最迷人的一些时刻。巡演即将结束时他们来到美国的传奇录音室马斯尔肖尔斯，和美国最顶尖的音乐人合作，人们最为熟悉的滚石名曲《红糖》和《野马》就是在这一次录音中完成的。
　　最后，在这一年的尽头，美国之旅的终点，他们来到阿尔塔蒙特赛车场，用“滚石”乐队的吉他手基思·理查兹在自传《滚吧，生活》中的话所言，便是“从伟大走向荒谬”。
　　一切以美好的理想主义开始，四个月前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纪录片中，你可以看到一个演出组织者面带笑容，轻松地说“伍德斯托克的操作（比旧金山）要复杂得多，我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然而这场免费音乐会地点阿尔塔蒙特赛车场位于荒郊野外，安保力量缺乏，于是“滚石”请来了黑道组织和飞车党“地狱天使”作为保安。作为报酬，他们可以免费喝上500美元的劣质啤酒。
　　舞台在凌晨搭建，公路上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30万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滚石”的直升机停在草坪。鲜花、欢笑、混乱、穿着奇异服装或裸体的嬉皮、发售政治传单的人、兜售大麻和迷幻药的人、音乐……镜头之下，一切似乎与伍德斯托克没什么两样，俨然嬉皮时代的顶峰景象。
　　“地狱天使”骑着摩托呼啸而至，他们全副武装，带着削尖的半截台球杆和刀子。基思·理查兹在自传中回忆：“有些‘地狱天使’像挑衅一样把摩托车停在舞台前面……他们用哈雷摩托在舞台前竖起屏障，又禁止人们去碰。但观众往前挤，碰车子是免不了的。”在《给我庇护》里，一个接受采访的地狱天使说，其实他就是在等人碰他的车子，他好打人。
　　夜幕降临，“滚石”终于登场，但观众们早已焦躁不安。唱到《对魔鬼的同情》这首歌时，观众与“地狱天使”爆发激烈的冲突。你可以感到混乱在浓郁的黑暗中发生，但无法看清细节。演出暂时中断，“我们在唱到这首歌的时候总会出现意外情况。”影片中，试图维持秩序的米克·贾格尔不乏沾沾自喜地说。
　　音乐继续，但混乱终于无法控制，在影片中，那个后来我们知道名叫梅勒迪斯·亨特的歌迷穿着鲜明的绿色上衣，挥舞手枪。透过影片模糊的镜头，你勉强可以看到，混乱之中“地狱天使”一拥而上，他被捅了，踉跄几步，倒在地上。台上的“滚石”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勉强结束演出后跳进直升机离开，习惯了混乱嘈杂场面的他们觉得这和平日的退场也没什么两样。基思·理查兹在自传中说：“等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已经回到酒店，也许都是第二天黎明了。”

　　摇滚史上最伟大的纪录片
　　其后的岁月，许多摇滚乐评人和文化研究学者信誓旦旦地声称阿尔塔蒙特标志着60年代神话的终点与摇滚盛世的结束，一意将它钉在耻辱柱上，如今看来这未免太过简单化。但影片中那个短暂、粗糙、模糊的镜头之所以如此震撼，阿尔塔蒙特之所以令人无法忘怀，不仅是因为其史料纪录价值，更因为它在那样一个交织着“爱与和平”、自由与自治的美梦的狂欢时刻，毫无遮掩，最直接、最赤裸地袒露出人性中的黑暗面。
　　《给我庇护》的导演，“真实电影”的代表人物梅索斯兄弟（阿尔伯特·梅索斯和大卫·梅索斯）在1964年曾全程跟随“披头士”乐队的美国之行，他们秉持“真实电影”中“不采访、不解说、不介入”原则，拍摄制作了《披头士初访美国》纪录片，忠实客观而又亲切甜美，极尽欢乐之能事，生动真切地捕捉到弥漫在上升期的“披头士”周围的乐观与纯真气息。这一次他们再度跟随另一支伟大的英国乐队进行美国之旅，用16毫米摄像机镜头记下了“滚石”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演出的辉煌，也捕捉到了阿尔塔蒙特的黑暗。后期制作时，米克·贾格尔提出要观看样片，兄弟俩灵机一动，把他观影时的情形和反应拍摄下来，并剪辑为最终影片的一部分。就这样，被观看者成了观看者，之后又成为被观看者。这种大胆独特的呈现，乃至片中种种精心捕捉的细节，充满特色的镜头语言、剪辑中隐含的不断推进的逻辑层次，以及客观纪录表象之下，对观众情绪不动声色的巧妙调度，令《给我庇护》不仅成为“摇滚史上最伟大的纪录片”，在整个纪录片历史上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在影片的最后，我们可以看到米克·贾格尔透过回放屏幕，沉默地观看着当时“地狱天使”杀人行凶的一幕，你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舞台上天不怕地不怕，为叛逆与青春而高歌起舞的张狂恣纵，只有令人心碎的一片空洞。“真是可怕，”最后他站起身来喃喃地说，仿佛只是自语，“完了。”
　　此前一直不做丝毫修饰、美化和处理的镜头在这个时刻放慢了速度，万籁俱寂，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镜头最终定格在米克·贾格尔年轻而苍白的面孔上。这个特写最终成为《给我庇护》的海报和封面。阴郁、困惑、负疚、茫然、幻灭……不论你如何解读，这张面孔都被永久载入史册，成为许多人心目中传奇60年代最后的表情。
　　此后六年，米克·贾格尔没有在现场唱过《对魔鬼的同情》这首歌。

　　（原文载于《大众电影》2014年第7期）